“那你是什么意思”裴无洙还在这里跟他杠上了,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东宫太子先一步避开,退让了。
“你说得对,是孤着相了,”东宫太子盯着壁上的装饰,淡淡道,“只是迢迢,你害怕么”
“杀就杀了,我还怕杀个人啊,”裴无洙故作熟练地装了句腔,迎上东宫太子幽幽转过来的视线,干咳一声,不敢乱吹了,诚心实意道,“真没有,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说实话,就有点恶心。”
人在精神高度绷紧时,害怕什么的,哪还顾得及呢。
东宫太子伸出右手盖住裴无洙澄澈的双眼,幽幽道“人是为我杀的这条命,也该算在我身上。”
裴无洙扯下她哥的手,摇了摇头,认真与对方分辩道“因一己私利害死上百人,我不认为罗允还有活命的资格。我杀他,是因为他该死,如果他不该死,再为了任何人,我都不会动手。”
东宫太子摇了摇头,但也没有再纠结下去,而是接着话茬问裴无洙道“迢迢,你认为罗允是个怎样的人”
“贪生怕死,见利忘义,”这还不简单,裴无洙信手拈来,“无操守没底线,对人命没有分毫敬畏,只一心想推卸责任,冷漠自私到了极致的下作小人。”
“那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东宫太子淡淡道,“会为左思源守忠保密、宁死不开口么”
裴无洙满脸写着不会地摇了摇头。
“但事实上,”东宫太子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地陈述道,“他确实做到了。”
从淮安府到洛阳城,一路上这么久,酷刑用遍,却都没撬开罗允的嘴。
若非后来乍见裴无洙,罗允有心求救,怕是连“左静然”这三个字都不会从他嘴里吐出来。
裴无洙听呆了。
“他不说,只是因为在他看来,说了会比不说还要惨。”东宫太子平静地剖析道,“单只这一点,孤每一想起,心上便涌过无边愤怒,誓不可能再容忍左思源半分。”
裴无洙这才悟了,其实在她哥的立场上,真正心恨的,不是左思源做了什么、贪了多少。而是他的存在,已经彻底败坏了风气,更在江南府形成了一个独立于朝廷外全新的私密制度。
叫罗允这等贪生怕死的自私小人,都纵死亦不敢冒犯、破坏江南府约定俗成的新“规矩”。
其实方才庄晗言语间暗示过,这早已不是什么纯粹的贪腐,只可惜当时裴无洙半懂不懂,但有罗允一对照,即使对政治再怎么不敏感的裴无洙,也顿觉背后冒起了一层白毛汗这已经是对皇权赤裸裸的威胁。
“更让孤难以忍受的,”东宫太子闭了闭眼,喃喃道,“是他身后还有父皇的默许。”
前朝阉党乱政、外戚弄权的前事之鉴还历历在目、所去不远父皇难道不懂这其中的利害么不,他只是没当回事,不以为意罢了。东宫太子心内充斥着一股难言的失望。
裴无洙神色一凛,下意识道,“哥,你可别犯傻,学谁不好千万不能学扶苏啊”
东宫太子微微一怔,不置可否道“父皇有那么暴戾么”
“呃,那不至于,”裴无洙托腮想了想,又耸肩道,“这比方确实不对,给父皇脸上贴了好多金。”
东宫太子被这不合时宜的促狭逗得摇头失笑,心头的郁结也微微散开,他苦笑了一下,叹息道“我又何尝不懂你的意思,君父、君父。只是,我也总忘不了幼时学字,父皇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导的耐心与温情,怎么一转眼”
彼此之间连句推心置腹的实话都不好明言了。
这话裴无洙没法接,疏不间亲,裴无洙一向觉得他们父子俩间待彼此是要比自己更亲密的。
偏偏有人就不想她安分地保持沉默。
“迢迢,”东宫太子再认真不过地望着裴无洙,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如果有一天,你对我的某些做法无法认同,一定要正面直接地提出来。”
而不是各怀鬼胎、曲折委婉地说配合着说场面话。
“我说了哥就会听么”裴无洙眨了眨眼,狡猾地化答为问,“如果哥不听,又非要我说,那我岂不是惨了”
“对于怎么叫孤让步这件事,你刚刚不是做的很熟练么”裴无洙不想正面回答,东宫太子倒也没有逼她,但面上不由多了些似笑非笑之色,“顽劣任性,肆意妄为你以为是谁都敢在孤面前这么胡来的么”
即使是打着为他好的名义。
裴无洙低头摸了摸鼻尖,心虚不已。
“罢了,你也就是仗着孤拿你没办法,”东宫太子突然觉得刚才有些话说的好没意思,捏了捏眉心,淡淡道,“说说吧,你这局具体打算怎么设”
“啊”裴无洙从沉思中惊神,想了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难得显出了些忸怩的神态,似有些羞赧般,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哥,这么说吧,只要你不是有心想害我,我这里,一直是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好,就是,”裴无洙鼓足勇气直视东宫太子,一字一顿道,“你可千万别辜负我。毕竟,我是真的真的很仰慕你,如果有一天连你都讨厌我的话,我会非常非常伤心的。”
东宫太子僵在当场,太多话噎在心口,反而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左思源的事是吧”裴无洙倒是像卸了一个包袱,说完后倍感轻松,想起之前的问题,还有心思学着东宫太子先前的姿态,同样比了个“嘘”,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是个秘密。”
东宫太子大脑空白了许久,才缓缓寻回了些思绪,闻言神色僵硬道“胡闹。”
那语调不像呵斥,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溺宠。
裴无洙显然也听出来了,笑得活像只偷了腥的猫,怕再被追问,赶紧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走之前还不望向东宫太子郑重申明道“你也说了,现在是你退一步配合我,如果你敢胡来的话,会害我很惨的所以,等我消息,不许乱来”
难得见她哥手脚僵硬的无措模样,裴无洙莫名有种调戏人的登徒子快感,一路心情大好地回了长乐宫,被宓贵妃按住一顿说教都愉悦不减,待好不容易被放走已经是掌灯时分,提笔写了帖子叫人加急送出宫去,略作洗漱,便困到不行地倒头就睡。
然后便又进了一片阴蒙蒙的梦境。
裴无洙已经困得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很暗,雪很大,裴无洙跪在一片暴烈的大雪中,低着头,一点一点梳理怀中人的鬓发。
心里沉甸甸的,像是灌足了铅,沉得让人痛苦,叫人压抑。
落在身上的雪突然少了,不是天晴了,是头上多了把竹骨的油纸伞。
裴无洙没有理会,继续专注地梳理着怀中人。
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像是有些不落忍般,踌躇许久,才轻缓地开口道“五哥。”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我说这是两天的分,会不会被打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