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抱歉,先前下腿重了,侯爷身体可还康健吧?”裴无洙恍然大笑,“不好意思啊,我对着人渣就格外控制不住情绪……不过侯爷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先前寻医问药的花费,直接开个价,当我给侯爷赔罪了。”
“不过,我先前还以为是凑巧,如今来看,”话至最末,裴无洙状若疑惑地多问了一句,“侯爷你是一贯的‘输不起’啊?”
“先前打架输给我要来讨药钱,今天画画又输了,唉,丢人啊……你说你这输都输了,怎么还赖着不走啊?现在是在女人面前都连脸面也不要了么?这……啧,当个扯不掉狗皮膏药可看着有点不太好看哦。”
郑想寒着脸,被气得生生捏碎了手中持着的酒杯。
跟着郑想过来的一群纨绔二世祖意识到事情不大对,没一个想做那城门失火后被殃及的池鱼,赶紧一溜儿排站了起来,做好了不知道是随时给郑想助阵、还是随时预备转身就跑的打算。
嫣娘子卸妆罢从后面的小楼回到荔情居时,一进来,看着的便是两边相对而立、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老鸨已经被夹在中间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嫣娘子没有去管旁人,只略微辨别了一下,然后神色从容地径直朝着裴无洙走过来,及至身前,微微一折腰,平静道:“敢问阁下便是那作画的李公子么?”
裴无洙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不同于方才在高台上翩然起舞时的浓妆艳抹,净面后的嫣娘子,无端显露出一份洗净铅华、看破红尘的出尘气质,而且……她五官寡淡,神色倦怠,长得纵然裴无洙有额外的好感滤镜加成,也实在只能称赞上一句“清秀可人”。
换言之,就是在梨园阁、春莺里这些姑娘如云的地方,实在算不上有多好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平无奇地有些显丑。
与方才在高台上起舞时艳光四射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裴无洙倒不至于觉得自己是认错了人,毕竟她方才作画时已经将对方的体态线条观察得细致入微,嫣娘子一进门,单从其走路的姿态、步调,裴无洙就知道那是自己刚才画的人了。
“不错,”裴无洙矜持地微微颔首,“正是不才李某。”
嫣娘子便朝着裴无洙深深地鞠了一躬下去,再抬眼时,在荔情居明亮的烛火下,眼角的水光显得分外动人。
左静然看得不由疑惑,没想明白那幅画究竟是有何神奇之处,能叫嫣娘子这个闻名北方的舞姬一见便如此激动……方才裴无洙在作画时,左静然其实是曾在边上看过的,可惜他是个俗人,没能把那堆错综复杂、但毫无规律可言的线条瞧出个所以然来。
——左静然还想着这位主儿是不是因为厌屋及乌,由于实在太讨厌郑侯故而也恶了他的新欢、刻意随便画几笔敷衍糊弄而已……
左静然那时候甚至还暗暗做好了今日出比预计还要翻倍的银子也得帮五皇子把人砸下来的准备,没成想,他这边还没来得及出手,梨园阁的老鸨倒是先上门来请了。
——所以五殿下那幅画到底是画了个什么?左静然不由更为好奇了。
“妾身洛青园,徐州晋城人,”嫣娘子起身后,朝着裴无洙清浅一笑,柔声道,“三岁时徐州水祸,父母皆亡故于此,随叔婶北上逃命,途中流落分离,幸得阁中妈妈好心,五岁时入阁习舞,今一十有一年矣……”
“本侯没兴趣在这儿等着听你们互诉衷情说些陈谷子烂麻子的破事儿,”郑想才听了三两句就没了耐性,随手扔下被自己捏碎的酒杯,冷冷地望着站在中间手足无措的老鸨道,“给句准话吧,今日这人到底是归不归本侯?”
老鸨登时被问得没了主意,下意识去劝嫣娘子道:“青园,郑侯势大,你就是再喜欢李公子,可也别最后自己害了他啊……”
这是在近乎明示地提醒嫣娘子要听话、识时务些了。
“我知事的,妈妈,我就再说两句,”嫣娘子安抚地朝着梨园阁老鸨笑了笑,然后回过头来,对着听得懵懵懂懂的裴无洙粲然一笑,羞惭道,“不瞒公子,其实早在今日之前,妾身便向妈妈应下将今夜定给了郑侯……”
——她这一笑,整个寡淡的五官顿时生动了起来,显出几分跳舞时的魅惑与妙曼。
“可惜今晚一朝得见公子的画,妾身实在是太激动了,没忍住就将公子冒昧请了过来,其中有牵连公子受累受罪之处,还望公子善心多涵。”
裴无洙正要回句“没事”、“无妨”,嫣娘子已复又弯下腰来,第三回深深向裴无洙鞠了一躬,口中喃喃自语道:“妾身学舞十一年,所见者众,为妾身舞姿作画者也少有近百之数……而您是其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为妾身的脸与身段,而是真的专为妾身‘舞姿’作画的。”
“李公子,今晚您若是不来,我或许就如此认命了,”嫣娘子直起身来,眼中泪光星星点点,她哽咽着柔声道,“可您还是来了……您能来,我是真的很高兴。”
“您让我知道,至少我这一辈子,还是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值得留下来的,”嫣娘子最后一笑,轻柔但铿锵坚定道,“妾身洛青园,多谢公子……愿为公子效死于身前。”
嫣娘子言罢,话音未落,人已经直直地朝着荔情居中间的顶梁正柱撞了过去。
裴无洙也是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才将将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了。
——嫣娘子最后这番话,分明是心中早有死志,只为最后临别遗言!
裴无洙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晚之事会突然在此拐上这么大一个弯,她惊慌失措,下意识伸手去拽,指尖将将擦着嫣娘子新换的旧衣滑过,情绪憋到极致时,那个“不”字还没有来得及吐出来,嫣娘子整个人已经软软地倒下去了。
荔情居里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没有回过神来,场内寂静了至少有足足六十秒,然后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此间的这层死寂。
梨园阁的老鸨如丧考妣地冲过去,颤抖着手探罢嫣娘子的鼻息,整个人顿时也瘫软在地,失声尖叫道:“青园,青园……青园没了!”
荔情居内的梨园阁龟公、小丫鬟们顿时乱作一团,有那怕事儿的一边往外跑一边尖声喊着:“死人了”、“死人了”……外面擂台未散、人群正密,冲着梨园阁和春莺里名声而来的文人骚客何其多也,听得如此变故,外面也紧跟着骚乱喧哗了起来。
反倒衬得出事的荔情居内还是一片死一般的寂然。
裴无洙整个人跪在嫣娘子的尸体身边,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普通思考都无法正常作出。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前一刻还对着自己言笑晏晏的女孩儿,心中竟决然如此,下一刻说没了就没了……
裴无洙很难不让自己去想那句““李公子,今晚您若是不来,我或许就如此认命了”
——裴无洙不来,嫣娘子,不,洛青园或许就不会死了……
是她害死了一个鲜活的、才刚刚十六岁的柔嫩生命……
“你设计好的是不是?”裴无洙茫然回头,撞入眼帘的是郑想暴怒到扭曲的正脸,郑想恨得咬牙切齿,怒骂裴无洙道,“你和那个贱人设计好了来栽赃算计我?”
“瑞王殿下,郑某先前好像没怎么得罪您吧?”郑想简直要气疯了,“你拿这贱人陷害本侯仗势欺人、逼出人命,至于么?”
“本侯可有好些年没找你们长乐宫麻烦了,先前在秦国大长公主府叫您踹了一脚也忍着没去把场子找回来,您还盯着我死咬着不放了是不是?……赵家那丫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至于叫你没皮没脸地舔成这样……”
“她死了。”裴无洙冷冷地打断郑想,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
——因为郑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无端叫裴无洙觉得恶心。
“她死了,”裴无洙缓缓地抬起眼,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直勾勾地盯着郑想暴怒扭曲的脸颊,一字一顿道,“她是夹在我们两个中间被逼死的……你心里竟是连一丝一毫的歉疚羞愧都没有么?”
郑想无端被裴无洙瞧得莫名瘆得慌,胆子一颤,不过很快他又回过神来,暗暗嗤笑自己近来越发大惊小怪了,就这位?五皇子?朝野闻名缺心眼傻乐呵的主儿……
——怕他?他那个被贬出去了两年都还能回宫复宠的娘或许还有点手段,至于他本人?呵呵,郑想忍不住就笑了。
“您也未免太天真了吧,瑞王殿下,”郑想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跪在地上的裴无洙,满眼轻嘲,不屑地嗤笑道,“不过就是一个卑贱舞女、一条狗也不如贱命,死了就死了,本侯就算把她逼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您真以为可以拿这个参本侯一本么?真是个不懂得一丁点玩法、规则的小孩子,本侯今日不妨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您尽管拿这个去姐夫面前告状参我,姐夫最后会罚我什么呢?一个月的俸禄吧,唉,真是有点烦恼呢……”
裴无洙捏紧了右手,再无丝毫犹豫,狠狠一拳砸到了郑想的脸上。
郑想被砸得鼻血横流,他身后的狐朋狗友正想过来帮忙,左静然一声大吼的“殿下”,倒是叫他们都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权衡了起来。
不过这时候的裴无洙再没有心思理会旁边人的动作反应了,她只感觉自己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被郑想肆无忌惮地踩断了。
——她心中怒火勃发,那怒意甚至不仅仅只是针对嫣娘子的死、不仅仅只是针对郑想的视人命如草芥与无耻可恨……
赵逦珺的十年隐忍、嫣娘子的一朝惨死、原作里身边亲近人不同死局……无非都是,当权者喧嚣大笑、肆无忌惮,落败者毫无尊严、苟且求生。
这世道,分明就毫无丝毫的公正与道义可言,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与权势、以及由此滋生的阴谋和算计。
裴无洙再深刻不过地意识到,这确实不是她所能适应的世界。
裴无洙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直往脑门冲去,眼圈都被激得微微发红。
裴无洙不等被她险些一拳砸昏过去的郑想站稳住,直接一把揪住郑想的衣襟把人拖拽过来,狠狠一个提膝撞上郑想腹部内脏,三个提膝下去,郑想已经昏头转向只想找个地儿吐得昏天暗地了。
若是往常,裴无洙可能便就此打住了,毕竟自她拜入秦国大长公主门下习武时起,秦国大长公主便悉心叮嘱过她:善武者更要戒骄戒躁、更要心怀怜悯。
学武是为了匡扶正道、悯扶弱小,而不应拿去逞凶斗狠……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毫无反抗之能的人动手,是可耻的,亦是可鄙的。
裴无洙一直努力着坚持践行秦国大长公主教导给她的原则,但今日的她,已经不是以往的正常状态了。
所以裴无洙并没有就此放过郑想,而是揪着他的发冠,一下、两下、三下……狠狠地把郑想的头往柱子上撞,直撞得郑想头破血流为止。
郑想被撞昏过去之前,最后的印象,是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扯了扯嘴角,冷笑着附在他耳边问道:“所以现在郑侯可以来猜猜看,今日本王若是在这里把你打死了,父皇又会罚我几个月的俸禄呢?”
郑想心中陡然一寒,几乎被骇得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