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心里又有多希望,你能只是哥哥的。
不过尽是些无法诉诸于口的绮思妄念。
不容于世俗,不容于人/伦,更不容于他二十年来学尽的仁义礼智、忠孝廉耻。
东宫太子自嘲一笑,松开了自案下握住裴无洙的手,自斟自酌,举杯独饮。
裴无洙愣愣地握紧了手中被方才片刻暖得尚存余温的长命玉牌,一时有些懊恼于自己方才表现出的那较为露骨的迟疑和不坚定。
裴无洙定了定神,捏紧了手中的玉牌,从荷包里翻出前段日子跟着宓贵妃与福宁郡主赵逦文端午编百索时剩下来没用到的红绳,直接上手扯了一段下来,系到方才东宫太子递与自己的长命玉牌上,头一低,把那长命玉牌挂到了脖子上、收到了衣服里面。
东宫太子沉凝着眉目看裴无洙动作,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缓了些,似是生怕惊着什么一般。
“这样好了,”裴无洙扬起脸笑了笑,拍了拍胸口,颇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特特冲着东宫太子玩笑邀功道,“哥这玉牌现贴在离我心口最近的地方,我整日整夜向它祈祷你长命百岁,它天天被我吵着烦着,肯定能记得好好保护住你的。”
东宫太子神色微妙,有些难以自持的莫名欢喜。
——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裴无洙此言,多是随口说来哄哄他高兴罢了,却也并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意味在里面。
但即便如此,只单看着裴无洙那修长白皙的脖颈间不经意袒露出的半截红绳、想到那下面挂着的是自己的长命玉牌……便已经足以叫东宫太子心潮澎湃,自顾自地醺醺然半晌、不愿活得太清醒了。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那莫名专注起来的眼神看得有些头脑发热、两颊发烫,想到自己刚才好像说了段尤其夸张的肉麻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般别开了脸去,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身边人的眼睛。
东宫太子没忍住,伸出手来,想去碰一碰那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口莫名焦躁的红绳。
裴无洙却仿佛身体感知先于大脑意识地察觉到了气氛的焦灼与不对劲般,瞟到远处从偏殿里往外走的慎刑司太监们,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匆匆草草道:“哥,那边好像已经完事了……我去看看小七怎么样了。”
正正好错开了东宫太子探过来的手。
“嗯,”东宫太子不露痕迹地收敛了动作,侧身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将双手稳稳地置于案下,神情寡淡道,“你去吧。”
——果然是……不应该啊。
东宫太子于心底叹息一声,默默饮尽了杯中酒。
裴无洙毫无所觉地离开了,迈进了慎刑司行刑的偏殿。
——真宗皇帝话放得狠绝,但到底“就在这里行刑”的“这里”是个很大的区域概念,又要在这里不说,又让不能吵的,慎刑司的太监们踌躇来、犹豫去,最后选了个明德殿东侧不远不近、充作耳室的小偏殿,过去请示了真宗皇帝后,见真宗皇帝无可无不可,也就便宜行事,殿门一关,倒是省得了拉帐子、堵嘴巴的功夫。
毕竟一个皇子殿下、一个国公嫡女的,真做得太粗暴了,他们下面这些人虽是奉命行事,也怕之后遭了上头哪个小心眼贵人的报复啊。
裴无洙到时,七皇子惨白着一张脸还微微笑着与身旁监管行刑的大太监客套往来,一口一个“公公辛苦了”、“都是父皇的意思”……裴无洙看得有趣,还特意在殿门口多站了一会儿,没有出声。
七皇子是里面第一个发觉殿外来人的,敏锐警觉地一抬眼,见是裴无洙,微微一怔后便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柔弱笑道:“五哥来了。”
“我看你挺精神的啊,”裴无洙暗啧一声,顺势摆了摆手,免了边上仓促下跪的慎刑司太监们的礼,原先提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大半,优哉游哉地走到七皇子边上,自叹弗如道,“刚挨了十杖还能口齿清晰、对答如流的,不错不错,看来往日里练武是真的没偷懒……”
——就是偏偏不好好练剑,裴无洙在心里郁闷地补充道。
七皇子失笑,白着脸无可奈何道:“全赖公公们心慈……”
当着裴无洙的面,边上的大太监说话都客气了三分,忙抢着推辞不敢,顺势别扭地强行夸赞起七皇子来。
“还不起来呢,”裴无洙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刻钟,也不去看七皇子已经尴尬得白里透红的侧脸,直到那些太监们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了,才顺手拍了拍七皇子的背,调侃道,“还想躺着继续听呢?起来吧,走了。”
七皇子脸色微微一变,额上霎时渗出一层冷汗来,紧咬牙关,煞白着脸半天没有回出一个字来。
裴无洙看得愕然,她很确定自己拍的是前面的背,而不是后面的腰,打板子再怎么也不至于打到人背上去,那不得把人往死、往瘫里打了……
裴无洙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很莫名的:这小子不会又是在故意搁我这里装柔弱、搏同情吧?
但紧接着又马上默默唾弃了自己这个想法,觉得真不至于。
想到什么,裴无洙的脸色沉了下来,随口叫一个太监捧着灯烛过来,细细看罢,动手撕扯了一下七皇子后背的衣物……果然。
方才进来时偏殿光影摇曳、视线昏暗,又满是血腥气,裴无洙一心只想着赶紧离开,又先入为主地被七皇子谈笑自如的神态所蒙蔽了,想当然地以为那些行刑的太监们真有“心慈”了。
现在看嘛,方才行刑的那些太监们,心慈不慈不知道,手是定然没有软的……这腰以下被打得鲜血淋漓,与衣物粘连一气,扯动一下都是血花翻涌,无怪乎裴无洙拍个背都能牵得七皇子疼到脸色煞白了。
——不过想想也是,方才真宗皇帝分明是盛怒,全场朝臣死寂、鸦雀无声,后头和颜悦色地与裴无洙说话那是后头的事,以当时的情况看,都吩咐出“就在这里行刑”了,慎刑司的那些太监们,不说打得更狠,但圣谕当前,肯定是不敢轻易放什么水的。
看这样子,人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走不了了……
裴无洙无声地叹了口气,吩咐领头监刑的大太监道:“劳公公先去向父皇复命吧,顺便替七弟向父皇告一句罪,只说他已经知错了……本王过来看,给他喊了个太医瞧瞧。”
监刑的大太监不敢轻易违逆这位盛宠在侧的五殿下,但也不想往自己身上揽太多的麻烦,谨慎地向裴无洙确认道:“那……殿下可需要奴才现在再叫个人来、替您跑趟腿请个太医?”
“不,”裴无洙审慎道,“你先跟父皇讲了……”
“不必!”七皇子挣扎着抓着边上的案几一角直起身子来,脸上冷汗落得比淋了场秋雨还狼狈,几乎与裴无洙同时出声拒绝道,“我能自己走的,不用请太医。”
裴无洙嘴里剩下半句“要是父皇听了没什么反应,你就随便叫个宴上的宫人去请就好,如果父皇不悦,你再来回禀本王……”就这么被憋着咽了回去。
“你现在这样,”裴无洙皱了皱眉,看着七皇子那凄凄惨惨的小模样心中便莫名生烦,口气不大好道,“怎么自己走?你真觉得能行?”
七皇子僵了僵,垂着头,抿唇沉默了片刻,才复又轻言细语地出声解释道:“五哥,父皇是在罚我,我受了罚,再去请太医,那还算得了什么罚。”
“五哥,你只安心坐下来等我一会儿,我缓缓就好了,”七皇子垂着头低低道,“你别去为我请太医了……父皇要生气的。”
七皇子说的这些,裴无洙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只是难免心里不落忍罢了。
见七皇子坚持,裴无洙也只能烦躁地环臂胸前,斜靠在案几边,冷着脸吩咐左右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慎刑司的太监们忙如释重负般飞快退走,生怕裴无洙再改变主意、被纠扯进请不请太医的拉锯战里,一一逃得比兔子还快。
裴无洙靠着案几自顾自地生了会儿闷气,盯着七皇子而今凄惨的形容,终究还是没忍住,有些没来由的生气,又有些莫名理亏道:“方才在殿前,为什么非得要抗旨、拒绝娶郑宛?”
“还二十杖?”裴无洙烦躁道,“你真是不怕父皇一个怒意上头,叫人把你给打死、打残了……就为了先前那个‘约法三章’?我后面明明与你说了我不介意的。”
“不,不全是,”七皇子摇了摇头,低声道,“最初拒旨,确实是因为与五哥昔日的约定,后面再拒……却不是因为五哥,而是为了我自己。”
“郑氏女生性傲慢,能在御前直言顶撞贵妃娘娘,惹得贵妃娘娘不喜,”七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望着裴无洙道,“倘若我真屈服于父皇的心意而娶了她……那我这后宅,将来便永无一日之宁了。”
“我不娶郑宛,”七皇子强笑着宽慰裴无洙道,“是因为一来贵妃娘娘不喜欢她,二来我本人也并不如何喜欢她那样的性子,三来恐怕就连父皇都未必有多喜欢她。”
“所以我才毅然决然地选择赌一把,抗旨不尊,硬生生地挨下了这十个板子,”七皇子神色平静,不悲不喜道,“但其中,其实与五哥你的关系着实不大,你也不必太为我今日受的这一刑而过意不去。”
听到七皇子把宓贵妃的态度喜好排在最前面;再想到当初在长乐宫时,七皇子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地表示过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全无意见、任凭宓贵妃做主;再再想到后面宓贵妃为了跟郑皇后赌气而估计压根就没想过七皇子本人的立场便向真宗皇帝给他请赐了郑国公的嫡长女下来……
可以说这桩婚事从头到尾,虽然宓贵妃打着的是给七皇子选妃的旗号,但其实压根就从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为七皇子打算过。
“我母妃,”裴无洙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诚恳致歉道,“这事确实是她任性了,做得有失思量,没有照顾好你的感受……我代她向你赔句不是。”
“她先前受了些委屈,心里不舒服,一时想岔了,这事做的左性了些,”裴无洙含糊地为宓贵妃澄清道,“当然,我并不是说她这就有理由拿你的婚事来出气了……只是她毕竟是我娘,这事算是我对不住你,你就别再往心里去了。”
——也千万别就此记恨上宓贵妃了……裴无洙心惊肉跳地想着。
七皇子再是认真不过地细细打量了裴无洙歉疚的脸片刻,默然半晌,突然轻笑出声,摇了摇头,缓声道:“我无妨的……只要五哥你不觉得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好了。”
“我之前还一直害怕,贵妃娘娘一番忙碌盘算,我却就这么当廷拒绝了她的好意,叫她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一场,”七皇子顿了顿,才复又状若不经意般,笑着随口道,“五哥心里,说不定还会觉得我性情桀骜、不识抬举呢。”
“怎么会,”裴无洙皱了皱眉,万分不解道,“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地说,如果母妃从头到尾是真心实意为你打量辛苦的,那你要是平白无故什么也不说就当众推辞婉拒了,确实有你的不妥当之处。”
“但今晚这婚事,”裴无洙默了默,有些不忍心地低声道,“你我心里也都知道,母妃她并没有真心为了你而打算,你的拒绝当然算不得是什么‘辜负’……该是我们亏欠了你才对。”
“我就说这种婚姻大事,你把全盘托付给我母妃一人,说不得她就给你选瞎了,你看果然如此吧,”裴无洙痛定思痛,倾过身去,轻轻按了按七皇子的肩膀,郑重其事道,“以后你的婚事,你也再不许偷懒了,我要抓着你一起在后面一个个先观望了再说……保证这回的事只是一个意外,再没有下次了。”
七皇子仰起头,静静凝视了裴无洙半晌,突然轻声道:“五哥……我觉得我现在就能站起来了。”
“哦哦,你觉得行了么,”裴无洙不明所以,伸出手来作势要给他撑着,一头雾水地附和道:“那……我们现在就走?”
七皇子死死按着裴无洙的手,扶着墙缓缓起身,不过到底是强弩之末,只强撑着走了两步,便闷哼一声,重重摔在了裴无洙的背上。
裴无洙抿了抿唇,告诫自己背上这人现在是个半残废,勉强克制住把人从自己身上扔下来的条件反射。
反倒是七皇子,因为深知裴无洙最厌外人近身的秉性,仓促往后退了一步,慌乱间险些把自己摔到了地上去。
“这样吧,”裴无洙想着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把腰上的青崖剑解下来,自己握着剑柄这边,把合着剑鞘的另外那头伸到七皇子手边,克制道,“你握着这个,搭着我的肩走……等你去给父皇请完罪下来、父皇瞧不见了,我再叫个宫人过来扶你。”
其实裴无洙现在就大可以把人扔在这里喊俩宫人上来扶着,只是想到一会儿七皇子理应受完刑后再去向真宗皇帝告一回罪,以示谦卑改过之心……有几个宫人扶着到底不好看,显得好像真宗皇帝多苛待人一样。
但裴无洙陪着去就不同了,她陪着七皇子过去,那看在真宗皇帝眼里,就只是兄弟和睦、阖家顺孝了。
七皇子怔了怔,依着裴无洙所言折腾好姿势,随着裴无洙走了几步,突然低着头、凝视着手中的青崖剑,似是感慨莫名般低语道:“这是我第二次亲手摸到青崖……”
“啊?”裴无洙愣了愣,随口应道,“哦,对,上一回是我当时拿它给你开蒙来着……”
佩剑在大庄是很私人化的东西,尤其是青崖这样的名剑,一般除非至亲至爱,剑主人都不会允许旁人随意触碰……当然,裴无洙并不太在意这个。
只是入乡随俗,云归每每亲自为她照料青崖,无论多忙,都从不假旁的任何一个宫人之手,久而久之,裴无洙也就潜移默化地认同了这一点。
七皇子有些眷恋不舍地轻轻多摸了几下。
“现在知道羡慕我的剑了?”裴无洙看得好笑,调侃七皇子道:“谁让你自己以前不好好学,现在就是得了名剑也不会给你糟践了……说起来,我以为你很讨厌青崖。”
——后面那句,是裴无洙想到梦里的七皇子曾讽刺过她“青崖妨主”,含在嘴边随意嘟囔的。
“是,”七皇子轻声应道,“我确实很羡慕青崖……我心里,也有些后悔没有好好跟着五哥学剑。”
后悔他当时初入长乐宫时心思太多、太杂,完全沉不下心来跟着裴无洙练习……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七皇子不无惋惜地想,他本可以把很多事情处理得更好、更合宜的。
而不是像当年那般满心惶恐、手足无措,患得患失、动辄失衡。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裴无洙完全没有意识到七皇子口中“羡慕青崖”和她方才所说“羡慕我的剑”之间虽然表述几乎一致、但意思千差万别的不同,只诚恳回道,“反正我是再不会教你了……你以后不如用锏吧,好像还挺适合的。”
这是裴无洙想到原作里男主阁下惯用的兵器,随口点了这么一句。
反正七皇子以后不管练与不练、用不用锏,其实对裴无洙来说都无甚分别。她也就是突然想到了,顺口一提。
七皇子静静盯了裴无洙的侧脸半晌,低低应道:“好。”
之后静默片刻,七皇子又突兀出声道:“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值得。不知道经此一役,贵妃娘娘心里能否舒畅一些、消了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