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李氏这个皇太后才当上不到三个月……
周遭宫人纷纷惊声尖叫,羽林卫个个拔刀,直呼“保护太后”……殿门之后,年轻的新任皇帝面色铁青地踱步而出,死死盯着孑然一身独立的裴无洙,牙齿咯吱咯吱作响,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我早说过,”裴无洙如今无牵无挂,早豁出去,什么都不怕了,见状也毫无畏惧之色,只微微冷笑道,“陛下最好赶紧杀了我,不然我可说不好、自己究竟都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先帝弥留之际,曾握住朕的手,细细叮嘱,”钦帝脸色铁青,缓缓启唇,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周围在场的其他宫人,“一定要照顾好瑞王……朕曾对着先帝立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对瑞王痛下杀手。”
裴无洙不屑置之。
“羽林卫,”钦帝话锋一厉,断然决定道,“送瑞王出洛,即日就走!”
……
……
“殿下!”庄晗着急忙慌、仓促踉跄地连滚带爬赶到了皇陵,见得真宗皇帝陵墓前,一袭黑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顿时心神大定,松了一口气:幸好,瑞王殿下还没有走……
裴无洙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倒了一半分给地底的真宗皇帝去,只视庄晗如无物,刻薄笑着对真宗皇帝的墓碑道:“你看看你,做皇帝,也就那样,做父亲,更实在是不够格……你活着的时候,大家都盼着你赶紧死,没几个真心想你病好的;现在你死了,更没什么人念着你了。”
“实话实话,我也真是不太喜欢你,”裴无洙神色平静道,“刚愎自用、独断专行、阴晴不定、喜怒难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摊上你这么个做爹的。”
引着庄晗往皇陵这里来的小太监听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只以为自己不幸听到了什么皇家秘辛,马上就要被灭口处理、命不久矣了……
庄晗默默走过去,一掀下摆,跪在了裴无洙和真宗皇帝的墓碑面前,也不知道他究竟算是在跪谁。
裴无洙只撩起眼皮淡淡地瞟了庄晗一眼,之后便毫无兴趣地继续把注意力转回到了真宗皇帝的墓碑上,继续絮絮叨叨地嫌弃道:“只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天下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说你都快死了,还惦记我作什么呢……叫人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痛快,烦得要命。”
“杀人不过头点地,”裴无洙的眼角缓缓落下几颗泪来,怔怔道,“可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诛心至此,还不如直接把我杀了呢。”
“父皇,”最后,裴无洙起身,出神道,“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洛阳那种……以后你们再见,就是在下面重聚了吧。”
“殿下,”庄晗听得心惊肉跳,闻得裴无洙言语之间似有轻生之意,心急如焚,忍不住出声道,“先太子身亡前,心中最惦记的,就是您……”
“是么?”裴无洙反应得很冷淡,毫无任何感动之情,甚至还有点想笑,饶有趣味地与庄晗道,“你知道么,阿文死之前,只不断催促我去雍州找建安侯,她连仇都不想叫我给她报了,就想我赶紧离开洛阳、在雍州好好活着……我娘死的时候,听说也是这么对人讲的,我没在场;云归赴死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我。”
“别说先太子了,就是先帝,现在下面躺着这个,”裴无洙笑着踩了踩地,只是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先一步落了下来,“管洪跟我说,他当时气都喘不匀了,睁着眼睛、死死握着当今陛下的手,就是不愿意闭眼,非得要撑着等到我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就是亲口叮嘱我一句‘以前的事,都是父皇对不住你,别再想了,让那些事都过去吧,日后得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但凡他们里现在还有一个能站到我面前、跟我说句话,我真想问他们一句,‘好好’活着,究竟得是怎么个活法?”
“他们那些人、他们那些人,”裴无洙掩面大笑道,“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们太无私、还是太自私了……我脑子不行,比不得你们这些聪明人,也真是搞不明白。”
“殿下,”庄晗看得心神大恸,柔声道,“臣身负先太子所托,六年来,莫敢有一日之忘。臣,至少您还有臣,臣可以陪着你去岭南……”
“不必,我一个人走,谁也不用跟来,”裴无洙撇了撇嘴,断然拒绝罢,只觉乏味,神色厌倦道,“我这辈子,稀里糊涂的,就这么过了……本也就不值得。”
……
……
“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卿俦躬下身来,柔声探问痛不欲生的东宫太子道,“您现在再来说说……究竟谁的一辈子,活得真是个笑话呢?”
“迢迢……”东宫太子从心头直直呕出一口血来,他正紧咬着牙关,那血便浸润在唇齿之间,叫东宫太子从其中品味出无尽的腥涩与痛悔来。
东宫太子痛苦得呻/吟出声:“迢迢……”
“殿下现在,”卿俦广袖轻挥,漫天遍地的幻影幻象骤然消失,二人正立在东宫中的明萃阁内,一跪一站,站着的那位白发国师莞尔一笑,柔声问道,“……还想一死了之、身偿父恩么?”
东宫太子按着窗台一点一点站了起来,出神怔立片刻,突然急郁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卿俦看得眉心微皱。
“不,”东宫太子一点一点拭尽唇边艳红,眼神发狠道,“孤不能死……孤绝不能死。”
——他要活着,他必须得好好地活着,不然……东宫太子肝胆俱裂,痛苦得都无法继续想下去了。
“恭喜殿下,”卿俦长叹一声,心满意足道,“至少你们就这一点,已能达成初步的共识。”
“国师果然神通广大,”东宫太子目含阴鸷地望着卿俦,冷冷道,“孤却不知,自己身上有何玄异之处,值得国师为孤如此得大动干戈、甚至不惜背叛父皇?”
对东宫太子此问,卿俦早有预料,闻言也不惊不怒,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道:“贫道先前无意中曾犯了一个错。”
东宫太子凝眉深望,只待下文。
“八年前,就在这里,”卿俦指了指脚下的明萃阁,淡淡道,“殿下曾误食过含有蓖麻子的糕点……其后修养有近大半年,然后才调养得宜、出入军中。”
东宫太子神色微动,微微颔首道:“不错。”
“那难道就没有人告诉过殿下,”卿俦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蓖麻子之毒,救无可救……当时你们三个人里,你是吃下最多的,最后死了一个昏了一个,你反而被救下来了,殿下就从没有怀疑过么?”
东宫太子神色微凝。
“贫道当时,是被陛下的亲自莅临、从牵星楼的闭关之处强行拉出来的,”卿俦愁眉苦脸道,“当时贫道打座打到一半,本就受了些内伤,心神不定,后见了殿下,听说您是太子,对您的身份深信不疑,即便您当时身上龙气浅薄,也只当是您年纪尚幼之故。”
“后来情势急迫,为了救您性命,仓促之间,不及细看,就把大庄的本宗龙脉取了一部分,放到了殿□□内。”
“本宗龙脉……世上竟还有这种东西么,”东宫太子原先从不理会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一时听得似懂非懂、一知半解,不由茫然道,“放到人体内……那会有什么后果?”
“大庄的本宗龙脉,自然是能给大庄的帝王续命,”卿俦无言道,“可问题是,贫道放进去融好了,才发现您并不是陛下子嗣。”
东宫太子的脸色沉了沉,不动声色道:“……那当又如何?”
“卿氏一族为守护大庄龙脉而生,”卿俦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底,喻指那无声无形的所谓龙脉,再指了指东宫太子,直言不讳道,“当时的情况,如果贫道中途罢手,殿下必亡,贫道遭秘术反噬,龙脉就此被开了一道口子,只会日渐溃散……换到明面上来,就是大庄皇朝气数将尽。”
“所以?”东宫太子不动声色地追问道,“国师做了什么?”
“所以,”卿俦连连叹息道,“贫道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卿俦为了把阵法续下去,在其上又加了一层秘术,把卿氏一族、东宫太子、大庄龙脉三者连到了一起。
“这也就意味着?”东宫太子蹙眉不解。
“这意味着,”卿俦苦笑道,“贫道用秘法骗过了龙脉,本来您并非天命所归之人,贫道却叫它误以为您是,如此才能孜孜不倦地滋养着你的命数;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将来您不能登基为帝,反哺龙脉……我们就都得死,大庄的龙脉也要枯竭。”
“天命所归,”东宫太子听得只觉荒唐又可笑,摇头道,“世上竟然还能有这种东西……这种东西竟然还能被人‘骗’过去?”
“本来是不能的,”说到这里,卿俦不由面色古怪,低得不能再低地补充道,“但谁让那时候,真正的天命所归者……正好也这里呢?”
东宫太子神色微僵。
“他恰恰好死在了这里、您又恰恰好在这里被救了回来,”卿俦也觉得这世间之事,有时候真是玄妙不可言,摇头叹息道,“所以贫道才能侥幸骗过龙脉……或者说,殿下顶替的,是他本来的皇帝命格。”
“是他,”东宫太子怔忪道,“竟然是他……”
“是啊,”卿俦面色古怪地看了东宫太子一眼,也同样感慨道,“所以说,他们兄妹……真是被殿下害得很惨很惨。”
“如果太子殿下这样都还不知珍惜的话,”卿俦摇头道,“不只是对不住现在的这位‘五殿下’……也对不起早死的那位五殿下。”
“孤的身世,绝不能叫父皇知晓的,”东宫太子眼睫微垂,面无表情道,“……也绝不会。”
“殿下,”卿俦摇了摇头,上前三步,蛊惑道,“您至少心里得做好准备,一旦陛下知道了……你们两个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
“而你,必须得是活着的那个。”
——不然的话,卿俦先前所做的一切、他静心等待八年的最好时机,都全然毫无意义了。
东宫太子缓缓抬眸,脸色紧绷,神情僵硬。
“想想那位殿下吧,”卿俦柔声道,“她死的时候,才不过二十一岁,一生亲丧友离,颠沛早夭……”
“必要的时候,”东宫太子下颚紧绷,颤抖着嗓音道,“国师能帮孤做好这件事么?”
卿俦微微一愣,继而一笑,从容摇头道:“贫道不能……卿氏一族身负护卫大庄龙脉之命,是无法对龙座上的皇帝出手的。”
“但是殿下,”卿俦笑得意味深长,缓缓诱惑道,“您要相信……你是可以做到的。”
——只要东宫太子不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就目前的形势来说,他们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唯一让卿俦心生畏惧的,是东宫太子无法背弃二十年以来习得的仁义忠孝之道,后发应阵,狼狈上场。
但现在看来倒也不会了……
红鸾星动,是卿俦为东宫太子卜尽那三百卦中,唯一占得的一丝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