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真宗皇帝或许是念着当天是裴无洙生辰,晚上并没有提了这件事出来扫兴。
但也并没有好多少,第二天上午,裴无洙赖到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起来,前脚洗漱完、去向宓贵妃请安罢,后脚就有一个管洪的干儿子跑来长乐宫宣裴无洙过去明德殿一趟了。
裴无洙硬着头皮进了明德殿,心中隐隐有种学生时代和同学发生矛盾后被老师叫去谈话的憋屈感。
真宗皇帝见了裴无洙过来,也是与她一般无二的头疼无法。
“小五啊小五,你说说你啊,”真宗皇帝摆手挥退了其余的宫人,有心想与裴无洙点拨几句父子间的家常话,“这真不是朕非得要骂你,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吧,太子今天来上朝,嚯,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
——届时还真是惊到了不少的人,一拨又一拨的朝臣走过去、瞧两眼、停几下,再互相交换几个眼色、继续表明恍若无事实则暗流涌动地交谈的……
更让真宗皇帝郁闷的是,几乎所有朝臣的第一反应,都以为东宫太子脸上那一巴掌是皇帝赏的了。
——毕竟,除了以一国帝王之威,他们也再难想象得到,还有谁胆敢掌掴东宫太子了。
于是乎,几乎大家都默认是真宗皇帝与东宫太子这对天下间最尊贵的父子两人中发生了矛盾冲突,还严重到让真宗皇帝不留情面地直接赏东宫太子一巴掌的地步,哦霍,这下精彩了,不少人的心都略微浮动了起来,各自有种赶紧下朝打听打听皇帝与太子到底吵什么了的急迫感。
而让真宗皇帝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意识到的第二个特别郁闷的点是,因为东宫太子一贯的风评与口碑,再加上先前东宫在真宗皇帝默许下整治江南府的巨大动作……很有些只看到了东宫雷厉风行肃清吏治、却并没瞧出来背后还有真宗皇帝点头默许的老臣,今日早朝上,更是瞧着真宗皇帝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大有一种皇帝老来昏聩,专权不放、疑心太子的隐约不满之意。
直把真宗皇帝瞧得隐隐有些内伤,怄得只恨不能当众对着朝臣大吼澄清: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里到底是在想什么,朕是那样的人么?太子脸上那巴掌,它真不是朕打的啊!
“这黑锅这回朕替你背了,但朕今天可也郑重其事地告诉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真宗皇帝心里郁闷极了,要不是为了裴无洙的名声考量,他还真不是那能忍气吞声、莫名其妙被黑了一把还不吭声的性子,“先别与朕论你与太子孰是孰非、谁对谁错,朕就问你一句。”
“你动手之前,难道就不先想想,要是这事传出去了,御史台那边能可着参你‘目无君上’参多久?”
经历福宁郡主、宓贵妃、真宗皇帝三连问,裴无洙当时就算再怎么不后悔,现在也开始隐隐有些后悔了
裴无洙垂头丧气地承认错误道:“当时确实……是我太冲动了,不管怎样,我不该动手的。”
“谁不让你动手了,你忍不住脾气,该动手的时候就动手,”真宗皇帝苦口婆心地点拨裴无洙道,“问题的关键是,你不能对着太子动手!他不只是你哥,他还是太子,你懂了么?
“你原先不顾及这些,朕看你们兄弟俩感情好,也不想作那恶人,但这回你做得可实在太过火了,”真宗皇帝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以后给朕好好记住了,那不只是你哥,那更是太子。”
“自太子五岁正式开蒙后,朕和皇后都再没有上手动过他的一根手指头,你呀你,你也真是被你娘宠的惯的无法无天了……”
真宗皇帝自然可以凭心惩戒东宫太子,罚他跪、罚他站、罚他身边的人……但真宗皇帝同时也一向很注重在人前维护东宫太子身为一国皇储的威严,从不会在人前下东宫太子的面子、抑或者特意给他难堪。
再怎么有矛盾、太子再做了什么让他尤为不满意的事情……那也是父子俩关起门来细细分说的。
关上门后,论君臣之礼、论父子之义,真宗皇帝都可以跟东宫太子慢慢论起来讲道理,但绝对不会当众给人难堪,更何况是这种直接打在脸上的一巴掌。
——那罚的不只只是东宫太子本身,更是给外界一个皇帝与太子存有龃龉、东宫储位不稳的不详讯号……真宗皇帝自己也是从东宫之位顺利登基上来的,自己做太子时最记恨、厌恶的东西,当下自然绝不会用在东宫太子身上。
裴无洙被真宗皇帝训得抬不起头来。
“你娘就是脾气最大的时候,”看着小儿子沮丧又无辜的模样,真宗皇帝训完人后,难免又有些不落忍,面容古怪地嘟囔着回忆道,“就是最多在朕脸上划了三道……当时留得那血印子,闹得朕三天都没敢去上朝。”
“你这一巴掌可真是,朕今天早上一瞧,直接给太子放了一旬的假,叫他养好了脸上的伤再回来。”真宗皇帝一想到他是放了东宫太子回去,剩下积攒的那一堆事,那可就……一时都忍不住想叹气了。
“你说你娘好的那一面你怎么不好好学学,”真宗皇帝郁闷又窝火,偏偏罪魁祸首又是这个他平时狠话都不舍得多说几句的小儿子,只得自认倒霉、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少不得多絮叨絮叨裴无洙几句,“偏偏把她身上那些坏毛病学了个十成十。”
“你就学她会挠人了,怎么不学学她平日里温柔体贴对着朕的那一面呀。”
裴无洙震惊得抬起眼来。
——要不是心里非常清楚,以真宗皇帝那“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绝对是什么别样的意味都没有瞧出来,才可能这么坦荡和蔼地与裴无洙谈起昨日她与东宫太子的矛盾……
裴无洙都几乎还要以为真宗皇帝有给人保媒拉纤、拉皮条的意思了。
“不是!”裴无洙震惊失语道,“我怎么没懂您的意思呢,您让我学我娘温柔体贴什么啊?我温柔体贴给谁看啊!给我哥么?”
裴无洙满脑门的黑人问号。
“你要这样问,那朕可真得好好跟你掰扯掰扯了,”真宗皇帝清咳两声,正襟危坐,严肃神色道,“所谓夫妻之间、君臣之道,其实都是互通的。”
“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其实重点都是一个“顺”字。你待太子,就得照着对待朕的那份依葫芦画瓢学下来才行呢。”
“行行行,我懂您的意思了,顺从是吧,不就是叫我顺着太子嘛,”裴无洙有点听不下去了,被雷得里焦外嫩,忙喊打住,“我这就去给他道歉,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您也放过我吧,千万千万,不要打这么可怕的比方、举这么骇人的例子了。”
“等等,先别急着走呢,”真宗皇帝叫住草草行礼、就作势要告退的裴无洙,正经道,“朕找你来,还有另外一桩事呢。”
“上回你说的那个由朝廷官府出面收囊松鹤堂再重整的主意,朕觉得也不是不可以,”真宗皇帝沉吟道,“但是你后边提的那个,网罗天下寒门子弟,资以读书财费,换其学成后归乡布教、广教儿童、开启民智……这里面牵涉的关节可太多了。”
——自左思源父子死后、左家人及门生资产全线退出洛阳,松鹤堂一时成了个无依无靠的无主之物,已经几乎要经营不下去了。
但真要它就这么散了,或者日渐衰败,沦落为权贵世族抬轿子的踏脚石……裴无洙又觉得,无论如何,都可惜了松鹤堂几年下来好不容易在寒门学子、隐士高人中积累的名望。
更可惜了左静然他们一行人当初将其办起来的一片赤忱心意。
在原作中,松鹤堂也是在后来的夺嫡剧情中,被男主七皇子拿住关节,以“市恩”、“邀买人心”“私交党羽”之名,一状告到了真宗皇帝面前,然后直接被朝廷暴力打压,一气击溃了。
当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男主阁下这一举动,针对的自然从不是松鹤堂里的那些寒门学子与热血青年,而是其背后与之渊源极深的三皇子。
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当初明明是一群热血沸腾的有识之士,天南地北为了胸中抱负聚集一处,最后却不得不零落收场,各自风流云散了。
裴无洙当初看小说时看到这一节就觉得扼腕叹息,如今再看,更是想废物回收、改革后循环再利用了。
“旁的不提,这件事要做下来,礼部、吏部、户部全都得调动起来,”真宗皇帝扬了扬眉,不抱什么期望道,“朕先前叫你回去再改,你改的怎么样了?”
裴无洙沉默片刻,微微摇了摇头,低着头沮丧道:“预算太高,收益不显,线放得太长……前几年几乎看不到任何回本的希望,户部是不会情愿批的。”
裴无洙心里想想也真是很郁闷,怎么看小说里别人穿个越,什么玻璃肥皂白砂糖搞得一来一个准,个个混得风生水起,而到了她这里……明明自己握着一手好身份牌,深受皇帝宠爱的小儿子唉!结果呢,却是事事件件都步履维艰。
好不容易迈出了第一步,刚一试探,就发现要想成事的话,实在是太难、难、难了。
“不错,”裴无洙很沮丧,真宗皇帝却已经听得老怀大慰了,“能瞧出来问题最大的还是出在户部的钱上,倒也不算脑子真的想得太简单……行了,带着你之前上给朕的折子,一道过去东宫,找太子给你再挑挑问题、瞧瞧错处。”
“不,不是,我怎么没捋明白您这话里的意思呢。”裴无洙被真宗皇帝这神奇而诡异的安排逻辑给弄懵了,虽然裴无洙自己心里也明白,松鹤堂的改革要想做成的话,最后自己还是得要去求东宫太子……但没道理真宗皇帝现在就吩咐她拿过去求人吧!
“您这不是叫我先过去道歉呢嘛,”裴无洙一脸的无言以对,“我这歉还没道呢,先拿着求人的东西去了……这不是显得我这句道歉说得一点也不诚心、全是为了后面的求人办事做铺垫么?”
“这,这不是平白去得罪人呢么?”
虽然裴无洙现在心里也是郁闷得紧,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给东宫太子道歉的。
——不过是被一群人催着赶鸭子上架去走个形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