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对方突然就对这件事特别感兴趣了起来一样。
但无论心中如何奇怪,小太监还是乖乖地对着裴无洙报出了一个日子与具体的大概时辰来。
裴无洙捏了捏眉心,脸色一时阴沉得厉害。
“你叫什么名字?”顿了顿,裴无洙轻声问道,“现在哪个宫里当差?愿不愿意,以后就跟着本王,换去长乐宫?”
小太监听得一怔,继而大喜,又哭又笑地扑倒在裴无洙脚边,激动得浑身发抖,语调发颤到:“奴才小亮子,现在储秀宫当差,奴才谢殿下大恩,谢殿下大恩!”
裴无洙沉着脸摆了摆手,直言道:“小亮子是吧,你把这里收拾好,沉得住气些,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若是有人问起今天,你就道,你从未见过本王,更从没有与本王说过这许多,你懂了么?”
小亮子呆呆地听着听着,突然就是一个激灵。
小亮子恍惚意识到,从眼前这位尊贵和善的五皇子殿下嘴里,他似乎听出了某种自己身陷麻烦、命不久矣的不详意味。
“稍安勿躁,等再过个十日半月,本王自会安排人去储秀宫提你,”裴无洙顿了顿,复又蹙紧眉心,缓缓补充道,“当然,如果在这之前,你遇着了什么麻烦……事急从权,也自可找去长乐宫寻本王出手。”
“但若是一切安然,你便也沉心再等一等。”
“殿,殿下,”小亮子不自觉地打了个磕绊,牙齿间发出轻微的咯吱作响声,惊惧畏恐道,“奴,奴才不明白……奴才会遇着什么麻烦呢?奴才不过,不过只是……”
“你现在还没有明白么?”裴无洙阴沉着脸,也是有心想恐吓这位小太监,叫他当点心不出去乱说话,“你哥哥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意外。”
小亮子浑身一颤,登时抖得浑如筛糠。
“把这些都收拾好,以后不要做这种违背宫中规令的傻事了,”裴无洙点了点那些烧了一半的纸钱物什,“收好了就回去……若是实在想的话,现把你哥哥的生辰八字写下来,拿给本王,本王回头吩咐人给他烧点纸钱。”
小亮子颤颤巍巍地依着裴无洙的一个指令一件事做完、神情呆滞而惶恐地躬身退走了。
——一副明显已经被骇到了、吓傻了的模样。
不过当下的裴无洙也早没心思去顾及他一个小太监的心理承受能力了,裴无洙自己都还隐隐有些回不过神来呢。
卿俦让一个牵星楼的道人给苦玄小和尚去“送东西”,然后东西不知道送没送得出去,那个年轻的道人就先离奇暴毙了……
先一脚踩空摔断了腿,然后伤口流脓感染,飞速送命……放在古代这个环境条件下的话,听起来完全就非常的正常,对不对?
如果不是跟苦玄小和尚沾染上了的关系的话,就是裴无洙听了,也不会再多想,顶多觉得这年轻道人实在倒霉、运气不大好……
可要是再算上对方是先给苦玄小和尚送了东西,然后紧跟着就离奇暴毙的话……那就不再是单纯“运气不太好”了。
裴无洙私以为,那是因为碰上了“运气尤其好”的某个小和尚,心怀恶意,立行自毙。
卿俦送了什么,裴无洙不知道,但单从结果来看,苦玄小和尚应该是没什么大事的……毕竟,方才小太监报的日子是十月下旬的时候。
就是宓贵妃动了为裴无洙收养子的心思,之后又在裴无洙的说动下,主动提出要李沅带人进宫来看看,第一次在宫里见苦玄小和尚那一回。
也是苦玄小和尚第一次进宫。
那天最后,是裴无洙亲自送人出的宫……可来的时候,却是李沅带着小和尚自己进来的。
卿俦吩咐小太监的哥哥过去“送东西”,挑的就是李沅带着小和尚往长乐宫去的半道上的时机。
而从事后来看,如果那个神神叨叨的国师卿俦对苦玄小和尚是心怀“恶意”的话,对方应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目的都没得到、反倒先白白折损了一个小道人的性命进去……
什么目的都没达到……不对!十月底到现在都快两个月了,如果卿俦真的什么目的都没达到的话,对方沉寂这么久,岂不得是谋划更深更多才对?
真的就什么目的都没达到么……裴无洙缓缓回忆了一下苦玄小和尚第一次进宫前后的诸多事务,再反观当下,突然脸色刷地一白。
——苦玄小和尚第一回进宫后,裴无洙送他回李沅府上,当时二人谈论了关于七皇子身上的“走蛟封正”之说……然后呢,然后那时候的裴无洙,是动了要小和尚再入宫一趟,给东宫太子也亲眼瞧一瞧的心思的。
后来为何又一直拖下来没有成行,甚至就连在裴无洙生辰那日,那般正当合宜的好时机,结果裴无洙纠结踌躇之下,还是在长乐宫门前截住了东宫太子,没有叫对方进去与苦玄小和尚面对面呢?
因为那时候的裴无洙心里,已经对这个七八岁、年幼又无害的小和尚生了芥蒂、存了龃龉、起了戒心。
不为别的,就因为那第四段梦里,对方曾为未来登基为帝的七皇子出谋划策,寻人把裴无洙死后的尸骸拿住,镇压在那个明什么塔里。
裴无洙醒后,心里憋屈又别扭,别扭又难受……干脆就暂时延后了请苦玄小和尚再帮忙相看东宫太子的日子。
第四段梦……恰恰就在苦玄小和尚第一回进宫后没多久!
裴无洙只觉得有一股电流从头顶直激而下,整个人一个激灵,霎时间完完全全地僵住了。
如果那些梦,如果那些梦……都不是裴无洙“偶尔”、“随意”地梦见,而全全都是为人所精心设计的呢?
苦玄小和尚曾经告诉裴无洙,走蛟化龙,必得有一个‘封正’之人,要想截住七皇子的帝王运,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提前找到日后可能为他封正之人……然后让那些人心里都深深地埋藏住一个认知。
——这是‘蛟’、不是‘龙’。
封正封正,封则正,不封则偏。封正之人认为七皇子是龙,他就是龙;认为他是蛟,他就是再挣扎,一辈子也都只能做头蛟……先前六趾,也皆就此化为乌有、付之一炬。
后来裴无洙隐约猜到,自己就是那“封正之人”,是而也就少了后面那许多事。
但她先前却是怎么也没有想过,这个法子……绝不可能是仅仅只有苦玄小和尚一个人知道的啊!
如果有个人甚至早在裴无洙之前就意识到这一点,然后他又想截断七皇子的帝王运的话,他会……他会想方设法去找上裴无洙,告诉裴无洙:七皇子这人是蛟,不是龙。
七皇子曾与裴无洙提过:国师卿俦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他能感觉到,对方看他第一眼,就对他起了杀意……
卿俦想杀了七皇子。
但可能是他动不了手,或者是其他还尚未明确的原因,总之……最后的结果是。
裴无洙曾经做过的那四段梦。
裴无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按住了腰间的青崖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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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星楼的九层高台上,静心打坐的卿俦突然一阵心悸,蓦然睁眼。
须臾后,卿俦神色凝重地走到了顶楼正中的某座道台前。
鲜红的细绳凭空寸寸折断,一段一段,飘落到地上,化为灰烬,消于无形。
“这么快就发现了么,”卿俦默默地叹息了一声,感慨而惊叹道,“不愧是紫微正象……却是有些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