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爸爸。”
夏蜜轻轻地道。
夏蜜承认。
她现在对傅廷裕,的确是没有一丁点感情了,刚出事那段日子可能是恨过,但现在连恨,早都没有了。
但是无论傅廷裕对她怎么样,他都是夏可的父亲。
而且傅廷裕对夏可,也没有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
他为她们生活提供了一套高级公寓,将来上学非常方便。他在国外那一年,每个月抚养费都准时打来,还比他们商量好的数字翻了一倍多。生日、中秋、除夕也都有礼品。
——这也是夏家父母不断劝夏蜜复婚的原因。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夏蜜不会再和他有任何感情,但是也从来没有想过,让夏可不认他这个父亲,或者剥夺他父亲的权利。
“可可,这是爸爸。”见女儿呆愣愣的,夏蜜揉了揉她细碎的发梢,又重复一遍。
夏可歪了一下头,终于重复,“…爸爸?”
夏蜜顿了顿。
夏可这两个字叫得很娴熟,也没有卡壳,发音也准确。
很显然,是有人教过她。
夏蜜闭了下眼睛,不用说,肯定是她父母了,他们一心希望自己复婚,教女儿叫爸爸,大概是希望她能想到傅廷裕的好吧。
“是、爸爸?”夏可年纪小,喊爸爸两个字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就是一个称呼。
即使这样,都足矣让身侧的傅廷裕身体一震。
“是爸爸。”他转过来,微微俯下身,声音低低的,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低和,“萱…”
夏蜜瞪了他一眼。
“可可,我是爸爸。”傅廷裕改了口,低声道。在说爸爸两个字时,他尾音有极轻微的颤。
“爸爸…”
夏可拧起小眉毛,奶声重复着,眼神里还有着困惑和不解。
她知道爸爸这个词——姥姥教过她。
但是她并不完全清楚爸爸的真正含义,她现在叫爸爸,就像是叫妹妹、阿姨、叔叔一样的,没什么区别,只是个称呼。
不过,小孩子家都很敏锐的。
此刻她能感觉到,面前这个高大男人眼里流淌的温柔,以及深沉的爱意。
不像刚才楼下,灯光阴森森时,那么吓人了。
夏可抿了抿嘴唇,眼神还有一点点的不安,但没刚才那么戒备了,小手抓着洋娃娃的裙摆。
“我是爸爸。”傅廷裕非常非常满意,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薄薄的唇角也翘起一个弧度,女儿能理他就足够了,也不强求现在就真的认下他。
他还想和女儿多说几句话,但是他太高了,这么俯身说话,好像不太方便,他便从沙发上起来,蹲在了地上。
角度一平视,两人的距离也拉近了不少。
夏可转头看了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
“在玩什么?”傅廷裕也望着她,看不够似的,继续问。
“妮妮。”
“什么?”傅廷裕没懂。
“妮妮!”夏可突然想到了什么,摇晃了下手里的娃娃。
傅廷裕视线看去,微微一顿。
那是一只旧旧的娃娃,虽然旧,但是做工非常好,是用布缝的,眼睛是黑线精心锈上去的——并不像市面上一些珠子或者纽扣,这样可以防止孩子玩时将它们吞下去。
还有一头浓密的毛线做得头发,穿着毛线裙,非常可爱。
夏可应该是非常喜欢她,即使旧了,她也没有任何嫌恶,小心翼翼地帮娃娃梳理着头发。
傅廷裕看着女儿玩着娃娃,喉头微动,摘下眼镜来,手指揉了揉眼角。
这只娃娃,还是夏可出生那时候买给她的。
那时候他是新手爸爸,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刚生下来的小婴儿爱玩什么,店员推荐了这个,他就买了。其实那时候——夏可根本玩不了。
他没有想到,夏可现在会这么喜欢她,还给她取了名字。
身侧,夏蜜看着傅廷裕蹲在那里,双臂撑在沙发上。
他身量很高,这么窝着,姿势难免有些不舒服。
夏蜜犹豫了几秒,可能是他脸上酸涩的表情让她有点不舒服,她从旁边拿出一只沙发垫,“你垫一下吧,直接坐地毯上好了。”
“谢谢。”傅廷裕受宠若惊。
夏可没有理会,继续低头认真玩着娃娃。
“爸爸。”
“嗯?”
傅廷裕没想到女儿又这么甜甜地叫自己,心里一动,周身暖意涌过,更加温柔了。
“爸爸。”
他转过头,却发现夏可根本不是在叫他。
夏可帮妮妮理着裙摆,好像是叙说着一件事,说:“爸爸。”
“爸爸的妮妮!”
“妮妮,爸爸给妮妮。”
傅廷裕怔愣一下,起先不明白孩子磕磕绊绊的话,但他脑子极聪明,一瞬便领悟了,抬眸看向夏蜜。
他眼里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你有告诉她,这个娃娃是我给她买的吗?”
夏蜜抱着手臂,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微微侧过头去。
傅廷裕胸腔起伏了一下,拳头捏紧了,掌心一层汗湿。
他以为,夏蜜根本不会让他再走进女儿的世界里。
但是这么看来,似乎并不是的。
他说不出什么感觉,有点欢喜,欢喜夏蜜还是让女儿认他这个爸爸。
可是,几秒后,又有些黯然。
如果夏蜜不让,那就证明是还恨他的,怨他的,所以不让女儿认父亲,来报复他;
现在这个样子,告诉女儿有他这个爸爸,其实也证明了夏蜜已经不在意了。
她不恨不怨,自然也一点不爱了。
“爸爸给的妮妮?”
“是爸爸?”
夏可还是问。
两岁的孩子已经理解一些了,只是不会表达。姥姥姥爷妈妈,都说这个娃娃是爸爸给的。
那时候她不知道爸爸是什么。
现在知道了。
“对,是,我是爸爸,是爸爸送给萱…可可的妮妮。”傅廷裕摸了摸娃娃的头发,点点头。
他怕女儿不明白,指了指娃娃,又指了指自己。
“那时候可可还是个小婴儿,还没法和妮妮一起玩。”
夏可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
她仍旧不是那么清楚,爸爸意味着什么。
但是她搞明白了,最喜欢的这个娃娃是面前的人送的。
夏可好像有一点点,喜欢他了。
夏可最近刚刚跟妈妈学会了分享,她把妮妮递给了面前的男人。她不知道怎么表达,不断往前伸着胖乎乎,软绵绵的小手。
傅廷裕很快明白,眉眼弯起,接过娃娃,“爸爸陪你一起和妮妮玩。”
夏可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好像更喜欢他了。
……
夏蜜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和夏可玩到一起的傅廷裕。
他正用手指帮娃娃理着头发,神色耐心,温存。
那张长期被酒精烟草熏染的,消沉又阴郁的脸上,难得的,有一丝温暖的光。
夏蜜看了一会,心情颇有些复杂,转过身不让自己再看,抱着手臂走进了厨房。
她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把它剪开一个口子,倒进一大一小两只杯子里——一杯给她的,一小杯给可可。
她倒完,沉默了几秒,又拿出一只大杯子,倒上牛奶,然后一并放在微波炉里加热。
微波炉里亮着暖橘色的光,隔着门,她隐隐能听见外面可可奶奶的声音,以及傅廷裕温和低沉的语气。
两分钟后,她端着托盘走回客厅,将三杯牛奶放在桌上。
“可可,别玩了,喝完牛奶就要睡觉了。”她将那只印着兔子的小陶瓷杯放到夏可面前,眼尾瞟了傅廷裕一眼,“你也喝一杯吧。”
傅廷裕自然听得出这是婉转的逐客令。
他看了看牛奶,又看了看可可,也没有多留,拍拍衣服从地上站起来,他道了声谢谢,却没喝那杯牛奶。
夏蜜也不意外,他一直也不喜欢喝牛奶。
“那,我先告辞了。”傅廷裕瞟一眼腕表,时间确实不早了。
他心里其实很不舍,很想再多陪陪女儿,可是看着夏蜜的表情,也不能再留了。
“爸爸先走了,下次再陪你玩。”傅廷裕拿起旁边的眼镜,戴了回去,低声对夏可说完,转身往外。
“再见!”
他刚换上鞋,准备拉开门,突然又听见夏可甜甜软软的声音。
他握着门把手的手指顿了一下——
夏可最近刚学会再见这个词。
玩了会儿,她已经挺喜欢这个“爸爸”了,对他摇着手说再见,还甜甜地笑了一下。
傅廷裕目光微闪动,平复了一下那股子酸胀的情绪,道:“再见。”
他关上门,离开了。
步伐稍微有点沉重。
夏蜜听着他脚步远去,夏可不能一个人在家,她并没有去送他,也不想去送他,她低垂下眼睛,端起那杯没有碰过的牛奶倒进厨房水槽,然后坐在了沙发上。
“妈妈~”
夏可累了,软软地唤道。
她叫妈妈充满了柔柔软软的感情,和“爸爸”截然不同。
“哎。”夏蜜回神,笑着端起小陶瓷杯,“来,喝牛奶,睡觉了。”
从那天后。
傅廷裕没有再来打扰过他们。
倒是夏父夏母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傅廷裕回国的消息,几次让夏蜜请他来吃吃饭,说法也是一大通——
“那毕竟也是可可的亲生父亲,怎么也得一起吃个饭。”
“你们离婚了,但孩子是你们的呀,也不能闹得太僵呀。人家回国,应该表示一下。”
还有——
“他抚养费一直打了双倍,前些日子你报班花了那么多存款,你妈身体又不舒服,都是花那些钱,蜜蜜,怎么说也要见个面吧。”
“离婚见人品,小傅几千多万的公寓都给你了你,也别太绝了。”
夏蜜懒得和他们说清楚,最后只简单说了他回国后他们见过面了,夏父夏母还想激动地追问怎么样,夏蜜却不肯再多说,弄得老两口很是失望。
时间很快,一转眼就过去小半月了。
这个周五下午,夏蜜没什么课,在办公室里等待着四点半跟着孩子们一起放学。
音体美办公室人不多,下午不少班都有体育课,体育老师们一不在,整个办公室空荡了许多。夏蜜干脆拿出编制的书来看,再有半个月笔试就出成绩了,她虽然心里不报什么期望了,但还是细心准备着——万一运气好,能进面试呢。
她正看得认真,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夏蜜打开手机,看见是一条微信。
[我正好路过你们小学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下面还附了一张照片。
夏蜜顺手戳开,是一张自拍,画面里是一个年轻的大男孩,小麦色的肌肤,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五官长相说不上多帅,但看上去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
他身后,正是恒裕第二小学的校门口。
男孩就是她考编课上认识的,和温芷提及过的——努力要考体育老师的周远洋。
夏蜜看着那个爽朗朝气的笑容,似乎也有些被感染,嘴角情不自禁地也翘了一下。
她笑完,手指头顿了顿,还是敲上一行字,
[算了吧,我今天要回我妈家吃饭。]
夏可想姥姥了,今天晚上想回姥姥家住,夏母就把孩子带回了老房子,也让夏蜜晚上回去。
那边[正在输入了]很久,就在夏蜜以为那边要说算了的时候,最后弹出了一条消息,
[那你们今天几点放学?应该比较早吧,或者我们去附近逛逛,我再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