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的缟白过后,雍亲王府归于平静。
这日翼遥随文渊外任归来,特意过府请安,也给弟妹们带了不少东西,有给韵姐儿的一匣北地珍珠,宋知欢一面打发人过去,一面让翼遥在炕上坐。
小丫头给翼遥沏了碧螺春来,翼遥笑着端起呷了一口,待周遭侍女退下方才轻轻叹了一声,对宋知欢感叹道:“世事弄人啊。”
宋知欢也轻轻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只是造化弄人,局中人都不觉苦楚,外人又如何置喙评价呢?”
翼遥摇摇头,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模样,“说来,我倒有些怜悯董鄂氏。”
宋知欢握了握她的手,“我懂。只是这样的事情……也说不好啊。说到底我们是偏着韵姐儿,只觉着她可怜,但董鄂氏又如何不可怜呢?只是人心易变,从前的那些了怜悯疼惜也在她的咄咄逼人下步步化无。”
“所以说她临死前走了一步烂棋。”翼遥掌家多年,又见多了贵族豪门的肮脏事,此时轻声细语说着话,毫无半分触动,只神情淡淡的,仿佛说的不是什么算计人心的事情:“其实她若临死之前拦着韵姐儿的手示弱托付,再对弘时真情流露一番,那她在弘时心中的地位便永远无可动摇。但我听她临终行事,只怕天长日久,弘时心中……也罢了,都是各人的命数罢了。”
宋知欢仔细看了女儿一眼,忽然生出万千感慨来,对她道:“你比我像你外祖。这样算计人心的事情,我不乐意做,也不屑做,她却做的得心应手。我曾问过她,她只淡笑一声,没说什么。后来见惯了人心易变,方才明白原来不过是世事所迫。”
翼遥沉默一瞬,然后看向宋知欢,轻轻笑着,一双眼睛还如少年时一般清澈明亮,“您这样也很好。”
一时的沉默过后,宋知欢笑了一声,道:“我也觉着很好。”
翼遥笑容更加灿烂,又回头看了看,口中似是嗔怪地道:“婉儿怎么还没过来?再不过来,给她的小东西可都送给别人了。”
宋知欢端着冰镇梨汁饮了一口,慢慢道:“她婚期初定在后年,我想这还是太小了些,却也无可奈何。礼部和你阿玛商议
着定的。”
翼遥笑容一下挂不住了,在炕上坐了半晌,到底也没在宋知欢面前叹气,只轻声安慰道:“也好,她不是能耐得住京中日子的人,能去外边也好。在蒙古,总比在这边自在些。”
“我也是这样想的。”宋知欢摆摆手,命辛夷道:“这梨汁味儿好,给你大郡主上一盏。”
辛夷笑着应了一声,躬身轻轻退下了。
翼遥打量她两眼,对着宋知欢笑道:“从前不觉着,隔了一两年见,这辛夷出落得愈发标致了。这满后院里,也就您身边的人一水儿标致出众,或是明媚如春光,或是柔婉若芙蓉,真是……”
“谁不喜欢身边都是美好的东西呢?”宋知欢轻飘飘看她一眼,“你阿娘我半辈子就这点爱好,你还要给我戒了吗?”
“女儿哪敢呐!”翼遥忙道。
自此,翼遥与王府里的来往便再次频繁了起来。时隔一两年,宋知欢再次体验到了被大女儿管东管西的感觉。一开始还觉着心里美滋滋的,后来就叫苦不已了。
敏仪为此还打趣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你想,如今回来了,你就叫苦连天的。”
宋知欢唉声叹息,“远香近臭啊,我这会子倒是盼望着文渊再领个外任的差事了。”
“那可不是了。”敏仪笑着道:“如今那小子入了监察院,从此便可平步青云了。如今他的根基算是稳扎稳打,再有咱们王府和他家族护持,咱们遥儿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转年弘时除了妻孝,华姝开始预备韵姐儿的嫁妆了。
弘时仍有些怀念董鄂氏,到底和韵姐儿青梅竹马,身为王府阿哥正妻之位空待也不是长久之计,便点头答应了,一切听从华姝的指挥安排。
宋知欢倒是出了一份很丰厚的添妆,但是为人继室的,嫁妆不好压过原配嫡妻,华姝便只被给备了六十四抬,只是箱子大的又大又深,真算起来只怕比董鄂氏当年的还多。
韵姐儿是从董鄂家出嫁的,宋知欢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又是悲凉,又是无奈。
只怕再过几年,这满京中便无人记得董鄂氏了。
但回头细想着,又觉着自己有些无病呻吟的意思——她和董鄂氏本就没多亲近,甚至因为华姝而对她颇
为不喜,当年都没多伤心,只感慨了一回生死在天,如今这轰轰烈烈的热闹,她却悲凉起来了。
说到底,也不过是带着几分和平年代人人平等长大的悲天悯人,又有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爱情的崇尚与向往。
纵然自己没得到,她心中也始终存着一分净土,是曾经青春少年时对婚姻生活的向往。但放在如今这个时代,曾经的向往,只怕也只能是泡影了。
莫名的伤春悲秋让她好长一段时间里觉着自己有些怪怪的,于是干脆和敏仪说了两句,带着修婉与宁馨去庄子上住去了。
她在京郊的一处田庄,占地不算大,只三四顷的样子。胜在依山傍水、风景清幽,紧邻着就是京中最负盛名的旦清观,故而虽然出产不丰,却也地价颇高,许多达官贵人都会在这边安置一处消遣静心的短住之所。
宋知欢对这里不算特别喜欢,但是宁馨就非常喜欢啦,修婉虽然对旦清观不大敏感,却很喜欢附近的风景,于是听闻出来散心,也是颇为兴奋,兴高采烈地吩咐着丫头们打点行装,高高兴兴地跟着宋知欢就走了。
敏仪于是笑骂道:“没良心的小丫头,就跟着她额娘走了,也不知道陪一陪嫡额娘!”
青庄在一旁颇觉好笑,道:“您若是想念,这会子命人追上去,那丫头也会回来。”
“还是算了。”敏仪思及修婉,神情显出些落寞来,“也罢,就让这丫头潇洒潇洒吧,也让她多和知欢亲近亲近吧,也亲近不了多久了。”
青庄一愣,然后迅速反应过来,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却还是笑道:“当今天子年年秋狝,总是能够相见的。”
“也是。”敏仪轻轻感叹道:“这三个女儿,留住了两个,总要舍去一个的。罢了,我那还有些账本子没看完,就不在这儿伤春悲秋了。”
一时宋知欢一行人的车架出了京,有一对护卫并下人仆妇簇拥着。一辆大车后还有两辆车,是柔成雅音等人坐着的,还有几辆车的行装,动身一次很是繁琐。
宋知欢听着马蹄声,看了看一左一右拈着念珠的祖宗,轻轻一叹,自艾自怜,“我的命好苦啊。”
宁馨掀起眼皮子瞄她一眼,见她眼里还带着笑意,便淡
淡道:“欢姐,其实您并不适合摆出那一副做派。”
言外之意:做个正常人不好吗?
宋知欢和她相处多少年了?自然清楚她的意思,当即嘴角抽搐几下,然后悲伤之意更真切了,摆出架势哭道:“命苦啊!妹妹大了!翅膀硬了啊~”
宁馨对她这路子颇为习惯,就在一旁十分淡定地看着。
倒是修婉被烦的睁开眼睛,看着额娘和武额娘撒泼,嘴角猛地抽了一下,然后心有讪讪地闭上了眼睛,继续拈那一串珠子,只是口中诵经的声音更大了一些。
最后宋知欢的把式没有成功,只能轻哼一声,收了招数,盘膝坐着开始百无聊赖地翻马车里柔成预备的小零食。
一只百蝠流云纹的红漆攒盒,内里摆着五样小吃食:茯苓糕一份、藕粉桂糖糕一份、紫苏梅一份、雪顶梨条一份,另有一小格子的柚子糖,颜色泛着淡淡的黄,很是诱人。
宋知欢美滋滋地捏了一颗糖送入口中,悄咪咪看了看一左一右两尊大佛,见她们各自闭目养神,便悄悄伸手又去抓糖。
“不可!”二人一口同声,声音猛地爆发出来,又同时睁开眼睛。
宋知欢吓得瑟缩一下,然后怒瞪二人,控诉道:“你们太凶了!”
“辛娘的叮嘱,糖不可多食。”宁馨颇为淡定,抬手将宋知欢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一颗糖卸下送入自己口中。
宋知欢看的眼睛发红,只觉着口中的糖也不好吃了。
修婉心中好笑,从点心盒里拣了一块茯苓糕尝了尝,又将一块递给宋知欢,笑眯眯哄着她三岁不到的额娘,“额娘来,吃点心,今儿这茯苓糕清甜可口,滋味极好。”
又将一块递给宁馨,笑着道:“武额娘也吃点心,来来来,大家都吃点心。”
打圆场的小姑娘动作非常熟练,宁馨看了她一眼,抬手接过了点心,算是顺着台阶下去了。
留下宋知欢坐在那里啃着糕点,只觉口中的点心半分都无清甜滋味了。
一路颠簸到了庄子上,早已打发人来说过,故而正院房屋已经收拾整洁。
一切家私虽然不如王府里的颜色鲜亮、质感十足,却很是清雅简朴,炕桌上一个土定瓶插着一枝极淡极香的白梅。素白纱帐上垂着淡
青色的流苏并颜色浓郁的翡翠玉珏,搭配的大气简朴。
宋知欢在铺着柔软坐褥的炕上坐了,已有小丫头捧了热茶上来,宁馨与修婉亦各自落座,宁馨慢慢呷着茶,又对柔成道:“看紧她。”
柔成顷刻间就明白了,一时好笑,却也笑着答应了一声,道:“您放心,平日不敢给吃糖的。”
宋知欢轻叹一声,道:“我都多大人了,牙都换完了,还看着我吃糖。”
柔成但笑不语。
宁馨冷笑一声,“都当外祖母的人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导致牙疼是很有面子的事吗?”
“……倒也不是。”说到这个宋知欢就没底气了,也不敢和这几个女的硬刚,只能委委屈屈地听着。
其实也怪她,一大把年纪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吃糖吃多了牙疼,实在是……无可言表。
但可能她一生所有的自律都用在当年敏仪怀孕的时候和她与翼遥斗智斗勇了,等到敏仪产下弘晖恢复正常,翼遥有人接手了,她就再也没有那么正经过了。
毕竟修婉和弘皓都非常人,修婉倒是爱吃个甜的,但是也自律,不会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