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他是有意在帮自己下台阶,李凤鸣便也承情,粲然回笑。
“多谢开阳先生宽慰。我打小娇生惯养,确实怕晒。”
萧明彻顿时就看战开阳很不顺眼了。
话不是他先说的吗?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得到,而战开阳只是学舌复述了他的意思,就平白得了李凤鸣的灿烂笑脸和柔声感谢?!
北院的日常餐谱都由姜叔夫妇过问,自是以萧明彻的口味为主。
不过萧明彻味觉有损,吃什么都没太大差别,姜叔夫妇无非也就是按照寻常齐人口味准备。
近来萧明彻思虑过重,姜婶问了府医,今日便让人准备山栗粥做主食。
这种山栗是齐国独有,李凤鸣第一次吃,当即眼前一亮。
萧明彻余光瞥见她的神情变化,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唇。
虽他嘴上从来没说过,但早前还在行宫时,他就已经很喜欢和李凤鸣同桌共食了。
除了有时会说几句话之外,她进餐的仪态极好。从容雅正,让人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而且,她对食物有一种形于色的热爱与珍视。
会用心细品,还不吝用神情和语言来表达对千滋百味的感受。
也不会扫兴挑食。
若桌上有她本就不喜欢的食物,她只是不动声色地避开,绝不会大惊小怪地咋呼。
倘使有她之前没吃过的陌生食物,她也很愿意尝个新鲜,要是尝了不喜欢,下次再遇到就不碰。
总而言之,对早已不知人间五味的萧明彻来说,和李凤鸣共桌吃饭是很愉快的。
她只会吃她喜欢的,所以看上去就是吃什么都香。
从前共桌时,萧明彻瞧着她愿吃哪道菜,他就跟着多吃两口,这样就能假装和她一样尝到了好滋味。
见他心情似乎不错,李凤鸣咽下口中食物,小声笑问:“你昨夜睡得可好?”
萧明彻进食的动作一滞,眼神复杂地觑她:“为什么问这个?”
他俩昨夜又不是初次同床共枕,之前李凤鸣可从没问过他“昨夜睡得好不好”这种话。
“还能为什么?听说你今早天不亮就起身走了,我关心你啊。”
心虚的李凤鸣露出甜美笑容,温软到能拧出糖汁。
“毕竟你我许久没有大被同眠,我怕你被我打扰,睡得不舒服。”
萧明彻面上起了热烫,硬着嗓子冷声冷气:“一切如常。”才怪。
他昨夜确实很被打扰,也确实睡得“不舒服”。
昨夜诱哄李凤鸣在半梦半醒间吐露了惊人秘密,他本就难以成眠。
后来这女人不知做了什么梦,一整夜里要么拳打脚踢,要么就突然抱住他。
挨挨蹭蹭,叽咕呜咽,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娇气猫。
今早醒来时,他察觉自己身体呈现一种羞耻状态,就趁她还没醒时赶紧溜回了北院。
萧明彻幽幽白了她一眼。
这女人造孽而不自知。别看今日太阳这么大,清早冲凉水还是有点冷的。
“我先申明啊,我方才的话就只是字面意思,纯洁如雪。”
李凤鸣歪头笑睨他,咬着银箸的尖,眉梢不经意挑出几许妩媚风流。
“可你这又飞白眼又脸红的,怕是联想了什么污七八糟之事吧?”
“我没有联想什么。更没有污七八糟。”
萧明彻心中陡然蹿起一股毛躁躁的邪火,想也不想地伸出食指抵住她额角,将她的脸推回去面向粥碗。
“吃你的饭,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李凤鸣微怔:“我什么眼神?”
萧明彻轻哼,并不回答。
从前有好几次,李凤鸣也用这种近乎调戏的眼神看过他。
最初他以为这女人本性轻佻,刻意勾引,后来发现她似乎并不知自己有这习惯。
昨夜听了她半梦半醒间吐露的蛛丝马迹,萧明彻想了很多,也重新理解了她从前诸多奇怪的言行细节。
所以他已完全能明白李凤鸣这么看人是什么意思。
那是高位者看到有趣的“小东西”时,忍不住逗弄的消遣神态。
在重新垂眸进食时,萧明彻认真撂下话:“也不许用这种眼神看别人。”
他没兴趣成为李凤鸣殿下的“小东西”,但李凤鸣殿下也别想拥有其他的“小东西”。
这人突然奇奇怪怪也不是一两次了,李凤鸣早就习惯。
看他种种反应,她感觉自己昨夜应该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梦话。
紧绷了大半日的心弦松弛下来,她便忍不住又去逗他。
“哟,淮王殿下这是给我立规矩了?那我若非要这么看人呢?难不成你会咬我?”
萧明彻面无表情地睨向她:“你大可试试。”
李凤鸣后脖颈一凉,敬谢不敏地摆摆手:“没这嗜好。”
待他二人用餐完毕,姜婶进来,见今日那一桶子山栗粥竟见了底,很是欣慰。
“原本还怕王妃吃不惯呢。”
“吃得惯,”李凤鸣用绢巾在唇角按了按,笑眼弯弯,“我小时就听过齐国这种山栗,医家说是味咸性温。今日一尝,果然好滋味。”
萧明彻闻言恍惚了一瞬。他本以为这粥是甜的。
余光瞥见他似有落寞,李凤鸣猜到他这是没吃出味道的缘故,心中有些不忍。
于是,在离开膳厅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
等萧明彻先出去了,李凤鸣才停步回身,认真对姜婶道:“姜婶,今日煮粥,用的不是井水吧?”
粥虽是厨院煮的,但姜婶全程盯着,自是清楚:“王妃这舌头可真灵敏。是河水没错。这些日子府中的井水不大澄。”
“煮粥,用井水则香,河水则淡无味。若实在要用河水,也该停放一天一夜后再用。”
李凤鸣神色严肃许多。
“姜婶,殿下虽尝不出味,但再小的细节,下头的人也不该偷懒敷衍他。”
姜婶如梦初醒,面露惭色:“我们都以为,殿下他……”
“他若知情后大度宽容,那是皆大欢喜。可他不知情。他信任你们夫妇,你们在这府中就是他的眼睛、耳朵和口舌。记住,绝不能纵容下头的人糊弄他。”
用井水还是用河水,这件事本身不算什么。
但下头的人相互包庇着糊弄主人,最被信任的管事夫妇还不觉不对,这问题就很大。
要不是顾忌着自己早晚会离开这里,以李凤鸣往日的脾气,这会儿定要杀鸡儆猴了。
“姜婶,我不管您会不会觉得我多事,这话我必须要说。他出生入死才挣来如今身份地位,该得到最好的。”
在李凤鸣最得势的那些年月,她也不曾在这种日常琐事上与人为难过。
因为没谁敢对她不尽心,她轻易就能得到最好的一切。偶尔有些小纰漏,她宽容些是应该的。
可萧明彻不同。
他想得到一点好,就要先咽千般难。
如今该咽下的难都咽了,凭什么还不能得到最好的?
“姜婶,您替我在府里放个话:我容不得殿下吃半点亏。往后若再被我逮到有人糊弄他,我不怕做个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恶主,不信邪的人可以试试。”
出了膳厅后,李凤鸣见萧明彻远远站在庭中,便扬声笑道:“若殿下不打算午睡,能否去书房听我说个事?”
萧明彻颔首:“好。”
进了书房落座,李凤鸣开门见山。
“太子不是在府中安插了眼线么?之前顾虑颇多,不好妄动彻查,只能假装不知。眼下倒有个合适的契机,若你信得过我,我帮你将府中清一遍,保证不引人注目。”
萧明彻直视着她:“你是想,就着方才在膳厅对姜婶说的那些话,借题发挥?”
“呃,你站那么远都能听到?”李凤鸣微微窘了一下。
稍顿后,她点点头。
“借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将府中人过一遍筛,你不沾手,让我出面。这样不易引发外界揣测,太子也不会立刻肯定这是冲着他的眼线去。”
太子不是蠢货,早晚会回过味来,但这不重要。
李凤鸣此时清理府中的太子眼线,只是为了替萧明彻争取一个时间差,方便他近期行事。
“你若同意,回头我就带淳于着手。”
这点小事,由李凤鸣和淳于黛联手出马,根本就是杀鸡用了牛刀,半点纰漏都不会有。
萧明彻未置可否,反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清理府中?”
“你昨日不是去了檀陀寺吗?与你同去的那两男一女,我虽不确定是何身份,但我想,你们不会是凑巧去玩的。”
在这种风向上,李凤鸣的敏锐非常人可及。
“我猜你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既如此,府中必须干净,才能保你无后顾之忧。”
她猜对了。
萧明彻并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你不问我要做什么?也不问檀陀寺的寄唱会有何玄机?”
昨日寄唱会上贩卖的两个消息,一个事关齐帝在都司一职上的圣心变向,另一个更是公然贩卖夏望取士的面圣资格。
再有玄机,也无非就是朝堂上那点勾心斗角,在李凤鸣眼里都是换汤不换药,不值得好奇。
“大婚当夜我就说过,你好,我才能好,所以我天然就是你最可信赖的同盟,”她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对齐国朝堂这些事没兴趣,我在意的,只是你罢了。”
萧明彻深深凝了她许久,才微启薄唇:“哦。”
他怀疑李凤鸣先前在膳厅骗人了。
此刻他嗓子里齁得慌,这说明今日那粥该是甜的。
甜到他暂时不想追问“阿宁是谁”这个煞风景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