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望取士在齐国是三年一度的大事。
由齐帝点选吏部与大学士院官员共同主理,太子领众亲王全程监察,经由“集望”、“比文”、“策论”三次筛选,最终优选出五十人进入御前对答。
集望这环总共需费时三日。
首日卯正,太子率恒王萧明思、淮王萧明彻及几位王叔,并吏部与大学士院相关官员,在文神庙行祭礼。
之后便前往“文神庙”东侧三里处的畔山学宫。
畔山学宫归属大学士院管辖,每次举行集望都在此地。
这里有齐国最大皇家藏书阁,经史子集律法朝纲一应俱全。
大学士们常在此研讨学问、编纂典籍,也会在此开坛为年轻学士们传道授业。
这学宫占地不小,不但有讲学、辩理之所,还圈山景添风雅,更有演武场、马球场供学士们在研习学问之余舒展筋骨。
寻常日子里,平民百姓只能在山脚遥望一百零八级台阶上的学宫山门。
唯有等到三年一度的夏望取士,才能趁着集望这三日进来沾沾书卷气。
当然,在集望时能得机会进到畔山学宫的人,在雍京城大都有底有室,没几个真正的贩夫走卒。
毕竟贩夫走卒要为生计奔忙,可没闲钱也没闲心凑这种不管饱的热闹。
况且太子、诸王都在,若随意什么人都能进,那安防可就要成大问题。
饶是如此,今日来的人依然不少,辩理场周围的棚子里坐得密密匝匝。
有些人大约没寻到人脉门路,无法进棚落座,就站在棚子外的阴凉处站着看。
而辩理场正北位另有三座锦棚,太子和亲王们携家眷居中,左右两棚则分别是吏部和大学士院的地盘。
应选士子们依次进场亮相,自报家门、师承后,有的会当众背诵一篇自己的得意之作,有些则慷慨激昂地陈述求学报国的志向云云。
还有些人会剑走偏锋,就国政时务之类的事表达观点与见解。
想当然耳,大多数围观者并不关心他们展示的这些,投花掷果全看脸。
恒王夫妇的坐席在太子夫妇的左手侧,萧明彻与李凤鸣则在右手侧。
而几位王叔夫妇的坐席就在更角落。
大家就着茶果看着场中人,时不时交谈几句。
最近太子和恒王在朝堂上撕破脸,自是相看两厌。但今日这场合也不好闹得太难看,于是双方笑里藏刀,针尖对麦芒,彼此在言语上找不痛快。
李凤鸣被这气氛闷坏了。
她以绢掩口,略侧头靠近萧明彻,小声问:“别人的花和果子,都是在哪里买的?”
萧明彻不太自在地坐直,以指抵住她的肩,将她推远些。
这才轻声答:“若来得早,山门台阶上会有小贩。若在小贩们散后才来,就到那边树下买。”
李凤鸣顺着他的话,好奇看向辩理场左侧那排树。
树荫下,每隔三五步就站着个人,每人脚边都摆着个筐。
这么远远望去看不清,她便又问:“守着筐的都是什么人?卖了钱归谁?”
“少府名下皇商们的伙计。盈利皇商由自留四成,六成归少府。”
少府就是皇帝的私人府库。
皇商并非官职,只是按照少府指挥调度,为皇帝做买办的大商人。
李凤鸣眼巴巴看着不少人陆续往树荫下去买花果,羡慕极了。“盈利自留四成,那也不少了。”
若不是她有离齐的打算,设法弄个皇商的名头,那岂不是……哎,算了,别想那么多没用的。
萧明彻以余光睨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察觉到他的眼神,李凤鸣偏头回望,满心疑惑:“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萧明彻目视前方,容色清冷无波,心上却被一种古怪异样压得气闷。
症状与前天晚上一模一样,难受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方才以为,按这女人一惯的胆大好奇,定会开口要求溜去棚子外凑热闹。
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举止端雅地坐在他身侧,像极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淮王妃。
却半点不像真正的李凤鸣。
首日亮相的士子在长相上基本都不功不过,至少对李凤鸣来说是这样。
于是她陪坐在萧明彻身旁,老老实实当了一整天的花瓶淮王妃。
虽枯燥无趣,但她应付这样的场面很有经验,整日下来仪态半点不失。
等到黄昏回到淮王府,她才松懈下来,瘫倒在自己寝房的床上一动不动,任由淳于黛和辛茴替她更衣。
辛茴眉飞色舞地炫耀:“您跟着淮王枯坐在锦棚里,可不知我们那边多热闹。就第七个亮相的那位……淳于,那人叫什么来着?”
“彭吉年。”淳于黛记性好得很,脱口而出。
“对对对,就彭吉年。殿下您是没瞧见啊,”辛茴接着对李凤鸣道,“有个小姑娘可喜欢他了,为他买下了几十筐花果。结果有另一个姑娘点评此人‘满脸妖气,雌雄莫辨,不好’,气得那小姑娘与她吵起来。一个拼命贬,一个使劲夸,谁也说不服谁,最后急得差点动手扯头花了。后来那个闻长治出来时,两个小姑娘又都欣赏他那温和内秀的书卷气,竟就握手言和,一同红着脸手牵手去为他买花果……”
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们,为着心头好与人吵吵闹闹,转脸又因为另一人而成了同好姐妹。
看似任性的反复无常,其实是小姑娘们被保护得很好,稚气纯明,天真可爱。
辛茴讲得越高兴,李凤鸣心情就越萎靡。
可怜她只能坐在锦棚里扮端庄,一转头就是萧明彻的冰块脸,耳朵里全是太子和恒王阴阳怪气的笑里藏刀,实在半点乐趣都没得到。
“北面锦棚里好没意思!我也想去你们那边玩!”她猛地翻身趴卧,垂床哀嚎。
淳于黛同情地笑道:“您就别想了吧。旁的不说,单就您那身行头,但凡往普通棚子里一坐,谁还敢肆无忌惮地这么闹腾?”
李凤鸣更悲伤了,砰砰捶床,边捶边咳嗽。
“为什么来了齐国,我还是不能普普通通地跟着大家一起玩乐!”
从前在魏国,她因身份之故,打小走到哪儿都有一堆人跟着,没太多机会体验真正的热闹。
有时被安排所谓“与民同乐”,也会有人提前清场,确保万无一失。
那时的她也知自己生来注定要受许多约束,虽心中有些向往,却从没乱来,时间长了也就不去奢望了。
如今来齐,又没了从前的身份束缚,许多被压抑太久的平凡念想一天天重新冒出头,像小孩儿想糖吃似的。
辛茴嘿嘿坏笑,故意在她心口上补刀:“听说那个岑嘉树会在明日亮相。好多小姑娘今日捏紧了钱袋,就为了等他!”
“你给我闭嘴。不想听你说话了。”李凤鸣将脸埋在枕间,整个人都枯萎了。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北院的侍者就送来一套衣裙。
辛茴进房来禀时,淳于黛正在为李凤鸣更衣。
她依旧像个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神情麻木。“萧明彻这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辛茴也是茫然,“北院的侍者只说,淮王让您今日穿这身。”
“哦。”李凤鸣像个麻木偶人,重新换上萧明彻让人送来的那套。
桃花色绮罗裙,窄袖束腰大摆,裙上缀着许多芙蓉珠。
远不如淮王妃的行头那般贵气逼人,却免了许多繁重配饰,只需简单束发就明艳俏丽,行走间周身有光华流转。
虽不明白今日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但这利落大方又漂亮的衣裙还是让李凤鸣眼前一亮,心情好了许多。
待她换好衣衫出了小院,萧明彻也恰好带着战开阳从北院过来,两人在门口就遇见了。
“这衣服哪来的?”李凤鸣心情大好,笑容也真挚许多。
萧明彻将目光从她身上错开:“姜婶上月底找人为你新裁的。”
李凤鸣狐疑睨他:“姜婶眼力这么好?光看看就知我周身尺寸?”
萧明彻面上微红,干咳一声,抬腿就走。
“是你说的?”李凤鸣追上他,惊讶极了,“你怎么跟人家讲?用手比划?”
“那不然呢?”抱过也摸过,该知道的都知道。
萧明彻加大了步幅,将她落在了后头,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
“我与战开阳今日要去讲学馆找人谈事。你不必进正北锦棚,申时三刻我会在讲学馆门口等你。”
这是让李凤鸣自己玩的意思了。
李凤鸣乐得见牙不见眼,哪管他要去找什么人谈什么事。
转头就对辛茴道:“该用我那紫金小发冠的。那发冠也缀芙蓉珠,配这袍子刚刚好。”
辛茴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您一直没吩咐我去赎,那发冠还在当铺里呢!”
早前濯香行才准备起步时,萧明彻从李凤鸣手中要走了府库钥匙。
她以为这是两人翻脸的意思,便让辛茴拿了些首饰去典当。后来一直忙忙碌碌,前些日子又病着,就忘了吩咐赎回。
前头的萧明彻闻言驻足回眸,眉头蹙得死紧:“李凤鸣,府库钥匙在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