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卧在马厩里等死。
主家把他关在马厩已经四天了,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该烂的地方都烂透了,有蚂蚁爬上他的腐肉,背后的脓疮似乎是裂开了,但他没有动一动的想法。
其实他身上的伤并不致命,只是没有药喝,也没有东西吃,伤口就会养不好,然后人就会死。
不知道疼死和饿死哪个会先来。
黑狗是个很奇怪的奴隶,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他生下来就是奴隶,主家的少爷吃肉,把光秃秃的骨头丢在地上给他啃,主家的少爷读书,他在外面晒着,主家的少爷习武,他陪练,只是打落了少爷的剑,就被打断了腿。
长大之后,战马一样强健的体格让他成为了主家最好的奴隶,他负责带人收租,其实收租的活计有那个山羊胡子的老账房管,他只负责打砸,有时候也要替少爷抢人,把好生生的姑娘从家里抢出来,送进女闾去做娼。
然后少爷就被拉走充军,路上死了。
少爷死后,家主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从小跟着少爷的黑狗忽然有了一段空闲的日子,他思考了很久,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去睡了石山村的张寡妇。
奴子和奴子生下的只会是奴子,但奴子和上等民生下的孩子,却会成为上等民,这原本是战乱之后为了鼓励战俘与晋人通婚的临时政策,但体会到家生子的好处之后,奴子就成了士族专用,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直到出了一个武帝,奴军政策使得士族失去了大量的奴子资源,于是到了黑狗这一代,士族对奴子把控极为严厉。
黑狗很早就有了自己的婆姨,也是奴子,她是夫人后宅的丫鬟,长得好看,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小彩,后来有一天,家主吃醉了酒,睡了小彩,第二天小彩就被找了个借口打死了。
小彩死的时候,黑狗忽然替她高兴,因为她是被拖出去扔掉的,她死后就不是奴隶了,不像那些殉葬的人牲,从生到死都要伺候人。
黑狗想生孩子,但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和他一样做个可以被随意打死的奴隶,他想找个上等民,哪怕张寡妇要去了他全部的家当,但她答应为他生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他寸步不离地守了张寡妇三个月,直到她怀上孩子。
被朱家抓回去的黑狗唯一害怕的是张寡妇知道他死了,就不给他生孩子了,但他一直安慰自己,毕竟张寡妇已经有了五个孩子,都是死了男人之后生的,他的孩子也许吃得不会太饱,但至少能过上真真正正的自由生活。
自由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黑狗并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失去意识之前,黑狗忽然看到两个兄长朝着他奔来,他疑心自己是死前出现了幻觉,但连这念头都没有持续太久,就彻底昏迷了。
黑猪和黑羊都是黑狗的兄长,家生子历来是要比买来的奴隶得脸的,黑狗没长成之前,黑猪一直都是王家操练部曲的一把手,黑羊体格弱,只能做个普通打手,但三兄弟之中,黑羊的头脑是最灵光的。
这次黑狗出事,也是黑羊第一时间决定救走黑狗,三兄弟一起逃走。
黑猪有妻有子,犹豫了很长时间,但黑羊坚定地说服了他,黑猪的妻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健妇,孩子也已经十二三岁,不那么容易夭折了,现在外面士族联合起来反抗皇帝,等到大军赶来,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不如先一步逃走,他们可以先找个山藏身,等过了这阵风声再说。
两兄弟架着黑狗往外走,因为联军的原因,士族家中一般只留二三十人,黑猪挑了个换班的好时机,十分顺利地从王家逃了出来。
三兄弟都是在王家长大的,但离开王家的时候,黑猪和黑羊对视一样,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黑猪的妻子早就带着儿子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女人家心细,扛着个扁担,两头各系着一个装着粟米的大口袋,很沉,但黑猪什么都没说,架着黑狗之外,把妻子扛着的扁担接过来扛在了肩上。
一家子趁着夜色走在偏僻的小路上,起初是架着黑狗,但这样速度不快,后来就变成黑猪背着黑狗在前面走,黑猪的妻儿走在中间,黑羊一边扛着扁担跟着,一边注意着四面八方的情况。
离这里最近的山有七十多里,只要在天亮之前赶到没有人住的地方,就可以稍稍休息一下再赶路了。
黑猪知道附近的几个村子现在都成了士族联盟的屯兵地点,也不敢靠近村落,只挑着最不好走,平时也没什么人走的小路走,然而没过一会儿,前头忽然有很多的脚步声传来,黑猪扭头看了一眼妻儿,和黑羊对视一眼,一家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惶恐。
小路只有一条,远远的人影也在快速靠近,后路退无可退,黑猪忽然大喊一声,把黑狗放在路边,夺过黑羊的扁担,向着来人的方向冲了过去。
黑羊知道,黑猪急疯了。
很多奴隶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以前也负责这方面,把发疯的奴隶拖出去打死,然后远远埋掉,这样他们就不会传染上正常的奴隶。
黑羊红着眼睛,他也快要急疯了,他现在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黑猪冲进人群就是一阵乱打,他体格强健,身手是王家的奴隶里最好的,再年轻十岁,黑狗肯定打不过他,但这时他已经接近崩溃状态,只会抄着扁担打人,对面也不是一群老弱妇孺,没多久就被一拥而上,制服在地。
大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对面的人也没点个火把,全靠本能在赶路,忽然被打了一通,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很快就被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喝止,“就一个人,慌个什么恁的搓鸟都忘了俺之前说的话了”
众人的骚乱这才慢慢平息下来,有人凑近了仔细辨认,当即叫嚷起来,“是王家的黑猪坏事了,叫王家的发现了”
先前说话那汉子点起火把来,看了看离得不远的一家几口子,浓眉一皱,说道“都安静俺瞧着不像,黑猪,你大半夜的带着一家子出来干啥”
黑猪被制服之后就卸了一身的力气,只顾躺在地上呜呜地哭,听了这话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黑羊机灵,猛然醒神,几步上前瞅了瞅人群,一下子差点没跳起来,这些人,这些人全都是附近几个大小士族家里的奴隶
领头的那个也是个熟脸,黑羊没多想,只是本能觉得这些奴隶凑在一起,不像是要来坏他一家的,反倒像是要去王家坏事的,他本就口才了得,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维,几句话就解释了自家的情况。
领头的看了看黑羊和黑猪的妻儿,还有倒在地上的黑狗,眉头皱了皱,火把靠近,问道“北边有信说天子大军就要来了,到时候俺们所有人都和士族一起问罪除非拿士族的人头换命,一个人头能换两百个奴隶的命,你们干不干”
黑羊呆住了,这些日子他和黑猪一直待在王家,哪里听过北边的消息他咽了咽口水,问道“杀、杀士族”
人群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吵嚷声,领头的也是冷笑一声,说道“你知道这些狗屁士族为什么要造反因为天子要组建奴军,战场上杀几个人头,就能换良籍堂堂正正的良籍子孙后代都是良籍凭什么放着人不当,要去给士族当狗”
奴军的事情黑羊是听说过的,老一辈的人把这个当成故事讲,还有很多人信誓旦旦说谁谁是自己认识的人,本来是个奴隶,但大家也都是随便听听,从来不往心里去。
没有见过希望的人,是不会想要反抗的。
黑猪躺在地上哭了一气,这会儿慢慢回过劲来了,他猛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众人都害怕地向后退,黑猪却扑通一声朝着北边天子的位置拼命磕头,脑门都磕破了才爬起来,抄起扁担大声地叫道“说得好俺黑猪干了打到王家去杀了王承和”
众人被他的叫声感染,纷纷跟着叫嚷起来,“打到王家去杀了王承和”
黑羊把黑狗背起来,也跟着众人向着王家走去,黑猪的婆姨握了半天拳头,最后还是拉着儿子向后退,小小的少年却一下子挣脱开了母亲的手,啊啊大叫着冲进了人群。
他还没有长大,但什么都懂,他不想一辈子都当奴隶他想做个人啊他想做个人啊
打到王家去杀了王承和
喊杀声直冲云霄,惊破了静谧的秋夜,星星点点的火把在各地燃起,从半空中俯瞰,宛如一条正在汇聚的火河。
姬越定定地看着金台上一幕幕情景,年少的帝王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怀着一种莫名激荡又恐惧的心理,她看着那条火河渐渐聚拢,一夜无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