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诧异不已,没料到这查案子,结果竟然查出被害人跟查案人有亲戚关系了。
崔桃马上询问了解情况,原来韩琦怀疑这女干尸为他的生母姊妹蔡连枝,其在蔡家姊妹排行最末,如今其年纪才二十四岁。
“那是如何确认那干尸便是你小姨母”崔桃不解地问。
“方厨娘认得那双绣花鞋和钿花。”
韩琦告知崔桃,他生母和小姨母皆出身不好,不过受他大嫂帮忙张罗,他小姨母于十九岁时嫁给陈留县尉李朝乐,续弦为妻。他进京科考时,与小姨母走动过几次,后来就不走动了。
方厨娘与韩琦生母蔡氏本就是好姐妹,俩人当年一起在韩家府中做家仆伺候人,后来蔡氏才跟韩琦父亲结了姻缘,蔡氏在身份上虽有了变化,但二人的关系一直要好。蔡氏照顾幼妹蔡连枝,方厨娘也跟着一同照顾,之后有了韩琦,俩人也是一同照料韩琦。再后来韩琦科考,在京为官,蔡氏身子不便,便委托方厨娘跟随韩琦进京。
方厨娘陪着韩琦在京这几年,常跟蔡连枝有来往,因有一日见蔡连枝雨天来时湿透了鞋。她便求了韩琦,要了好料子,亲手给蔡连枝做了两双绣花鞋,特意刷过桐油,便于她下雨天穿。
韩琦为官之后,对于方厨娘和小姨母的来往,也只限于用耳朵听听,没有再跟她见面往来。年节该送的礼,倒是从没有少过。
去年二月,蔡连枝的婆母去世,其丈夫李朝乐请辞在家丁忧。后蔡连枝托人捎信给方厨娘,说她要去大佛寺斋戒祈福,为婆母守孝两年,更要诚心在佛祖跟前忏悔她以前犯下的错。信送来的时候说是人都已经出发了,方厨娘也便不好再多问了。
半个时辰前,韩琦折返回开封府寻崔桃,得知她遇刺后人已经去了谏议府,韩琦便留下来开封府查看年前的报失踪案卷,顺便想以绣花鞋和钿花作比对,查看是否有符合失踪者当时衣着的情况。
方厨娘今日本打算要送崔桃一坛子腌酸梅,结果因为突然案发,没来得及送。这会儿方厨娘闲来无事,就把东西带来了,喊张昌带她进了开封府。碰巧看见着张昌拿着绣花鞋和钿花来,方厨娘大惊,得知此为女干尸身上物什,更是惊得摔了坛子。
崔桃恍然明白了,怪不得她刚回开封府的时候,闻到一股子酸梅味儿,原以为是自己又贪嘴馋了的错觉,没想到真是一坛子腌酸梅给打翻了。
“这钿花为我小姨母的嫁妆,是一枚金步摇上的。在她出嫁前,姐姐特意张罗此物给了小姨母,不算是稀罕物,却也是独一份的东西。方厨娘都见过,便能一眼就认出。”
韩琦告诉崔桃,他随即就派人去陈留李家询问情况。李家人起初支支吾吾,声称蔡连枝应该还在大佛寺礼佛。细问之下,李家才承认,他们在半年前才发现蔡连枝早在三月前就不在大佛寺了,他们便四处找人了,却一直没找到。
他们之所以没有通知韩琦这边,一是怕已经做了大官的韩琦追责他们,二是总怀着人能找回的希望,不想宣扬出去白闹腾一场。
鞋子和钿花有两处一致,失踪时间也符合女干尸的被害时间,这女干尸的确像是韩琦的小姨母蔡连枝。
崔桃观察到韩琦的脸色愈加沉冷,多少能理解他的感受。
当初韩琦来京参加考科举考试的时候,他还跟其小姨母蔡连枝有所来往,但之后却就不怎么来往了,想来这其中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矛盾,致使俩人不往来,才只剩下方厨娘跟蔡连枝走动。这断了来往的亲人突然去世,而且在他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去世一年了,的确是个刺激。
崔桃握住韩琦的手,安慰他节哀。
韩琦低眸默了会儿,方抬眼问崔桃,“便不好奇我不与她来往的缘故”
“六郎是内敛守礼之人,若不来往,想来其中的原因也不在你。”若为逝者的错误,崔桃又怎能在这种时候去追问,毕竟韩琦现在还处在适应去接受亲人逝去的情绪中。
“你倒是聪慧,既如此聪慧,竟不知在遇险时,暗暗知会我。”韩琦低声叹道,气息里夹杂着些许无奈。
崔桃愣了下,本以为韩琦只在为他小姨母的事情才冷脸伤感,原来她独自选择遇刺、跑去谏议府查案,他是计较的,那这两件事合一起肯定令他更难受了。
“是我不好。”崔桃低头乖乖认错,委屈地抠着韩琦的手指,“给个机会呗,我下次注意。”
“有选择的时候,就别将自己置身险境,你这次是运气好。”
她说她是为了引贼出来,才会让他提前离开。实则以他们彼此间的默契,她完全可以暗示给他,让他暂时离开,等人现身之后,他们一起应对。她却选择只身犯险,直接打发走了他。
这的确不是什么让韩琦觉得好受的情况。因他心悦的女子,在与他同行时遇到危险,却并不想依靠他。
但韩琦知道崔桃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她一个人拼惯了,过去的每一桩经历都在告诉她,她只能靠自己一个人,依靠不了别人。所以对于崔桃的做法,韩琦更多的感受其实还是心疼。
“知道啦。”崔桃轻声乖巧地应承。
“我与小姨母之间的事,说来话长了。”
韩琦告诉崔桃,蔡连枝在续弦给陈留县尉李朝乐的时候,李朝乐已有三十四岁,有三儿四女。他来京科考的时候,李朝乐的大女儿刚好年十六,正是议亲的时候。
韩琦有进士之才,这是所有熟识韩琦文采之人都了解的情况。所以他那次参加春闱,必定会高中的,不确定的只是名次而已。年轻的进士不多,可榜下捉婿的数量有限,很多都会在榜前找有潜力能高中的,提前抢人议定好亲事。
韩琦第一次上门拜访菜连枝的时候,便被李家人相中了。蔡连枝也听着李家人的撺掇,竭力安排韩琦跟李大娘见面,想安排韩琦和李大娘的亲事。韩琦心不在此,便直接拒绝。
他的婚姻大事可以由母亲和兄长做主,单论李家的背景情况,他韩家大哥那边也断然不会同意。所以不论从韩琦自己的意愿,还是家里的,都不可能。
李家人似乎也明白这个情况,但并不甘心。蔡连枝在韩琦三度上门探望的时候,竟然使了手打算让韩琦跟李大娘单独相处,有算计韩琦玷污李大娘名节而不得不娶她之嫌。
韩琦提早察觉到异状,率先离开,破了这些人的算计,自此之后自然是不愿再上门李家与蔡连枝走动了。
蔡连枝倒是过来哭哭啼啼地道歉过,说她一时鬼迷了心窍,听凭李家人游说,竟傻乎乎觉得那样亲上作亲也挺好。
到底是自己的小姨母,韩琦总不能因此便送她去见官或如何。事情虽然算过去了,但疙瘩始终在那,此后与蔡连枝之间的亲戚走动,都是由方厨娘代韩琦来完成。
尽管之后的两年,方厨娘没少在韩琦面前为蔡连枝解释。韩琦还是没有恢复跟蔡连枝之间的往来,因为李大娘虽然订亲出嫁了,李家还有二娘、三娘适龄。韩琦觉得李家那些人,不是省油的灯。而他姨母蔡连枝又是个心软糊涂之人,向来拎不清。
“他们都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这么大的官摆在这,他们还真敢把你当肥肉再啃一次,不顾后果”崔桃惊讶问。
韩琦轻笑一声,“等你见了李家那些人,大概就清楚了。”
今日太晚,李家那边只能等明日再行调查。
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挺让人想不通的。
大佛寺远近闻名,香火鼎盛,从汴京坐马车到那里大概要三天路程。
韩琦的小姨母年纪轻轻,居然为了给婆母守孝,主动要去大佛寺住上两年,未免时间太久了。亲生儿子李朝乐都没做到如此,她做儿媳的为何做到这种程度
而且李家人竟然也同意她去,主母打算两年不在家他们不拦着,失踪那么久了竟然还想瞒着韩琦,若说这里头没猫腻,谁信过于反常,也过于奇怪。
韩琦细问了崔桃遇刺情况。听说她与春丽交手后,遇到了一名戴着黑帽披风的黑衣人。
“苏玉婉和崔十娘的死,便蹊跷。如今又冒出个春丽,突然被一个人救走,也蹊跷。”
韩琦接着告诉崔桃,刑部和兵部已经在随州剿灭了地藏阁的总舵,据说收获颇丰。
“此次围剿开封府这边由王判官负责,兵部出主力,秘密行动,无关人等都要隐瞒消息。”
韩琦又告诉崔桃,他们安平处理案子的时候,京城这边就有谣传,说朝廷彻底剿灭了地藏阁总舵,有不少百姓放鞭炮庆祝,因此假消息宣扬得更加厉害。开封府辟谣反遭被骂无能,在朝堂上群臣对此更是声讨不断。
如今恰逢开封府处在“无首”之时,并无府尹或权知位列朝堂可为开封府反辩,所以开封府只能接受最后议定的结果,联合刑部、兵部尽快剿灭地藏阁总舵。
“这地藏阁总舵在随州的消息为刑部尚书,出兵迅速。”
“太蹊跷了地臧阁才建立没几年,确实在江湖上有些名声,可江湖毕竟是小范围的,普通百姓对于地臧阁知情不多。再说他们做暗杀的营生都是偷偷进行,怎么会忽然有那么多百姓放鞭炮庆贺”
韩琦点头应承,“确实蹊跷,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朝廷尽快剿灭地臧阁。”
“刑部尚书也蹊跷。”崔桃道。
开封府的人都知道,刑部尚书与包府尹不对付,后来出了他儿子林三郎出事,他忍痛大义灭亲之后,更是跟开封府不对付了。
“如今这地臧阁总舵的消息,既由他知悉,他为何不一人独揽功劳,偏还要开封府出风头,他只是带着兵部从旁协助”
韩琦赞同崔桃的看法,“嘴上说是地臧阁的案子本由开封府负责,地臧阁阁主也因我们彻查而伏法,主功不在他。”
“这我看是把开封府推在浪尖上,让所有江湖人都知道,剿灭地臧阁的就是开封府。苏玉婉若还有同伴可为她复仇,那有什么账就都会来找开封府清算。”
开封府本来就一直在对付地臧阁,自然是不惧于被地臧阁余孽或其他什么江湖人的针对。但刑部尚书这操作,倒是叫人觉得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崔桃建议韩琦,可把刑部尚书列为特殊观察目标,得空就暗中观察看看。没问题最好,有问题那就是未雨绸缪了。
韩琦应承,朝廷命官自然是不可随监视,他会安排两名可靠的人,尽量在合法的情况下,多注意刑部尚书的情况。
韩琦在与崔桃告别之际,又听崔桃说吕公弼决定放手了,待他平复一段时间后,便会听从其母的安排和人订亲。
“聪明人。”韩琦评判道。
崔桃瞄了他一眼,然后就拉住他的手,再度劝他别太过伤心。
“破了这么多案子,见识了这么生死,自然明白逝者已矣的道理。放心,我不会有事,只是这消息传到泉州那里,怕是她又要伤心难过了。”韩琦提及生母,眼底有化不开的担忧。
“那择日我们回去探望她好不好”崔桃马上提议道。
“我们”韩琦凝视崔桃。
“我跟着去可能不合适”崔桃试探问。
“是不合适。”韩琦应承。
崔桃耷拉下脑袋,点点头应承,也不多言了。
“若是未关门的媳妇儿去拜访一下,倒是合适。”韩琦随即补充一句。
崔桃蓦然抬头,正要说话,被韩琦用手指堵住了嘴。
“不用急着回答我。”
随即,他便一人提着灯笼转身离开,修长身影逐渐融于夜色之中。
再然后,崔桃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车离开的声音。
春丽获救之后,本想返回谏议府,被莫追雨随即打过来的茶碗给警告住了。
屏风后,莫追雨快速掉身上的黑披风和夜行衣,随即着一身飘逸的白锦袍走出来。
他不爽地看一眼春丽,又见她脚边打碎洒满茶水的茶碗,暴躁地皱眉。
春丽见状才反应过来,忙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再用抹布将地面擦拭干净,随即洗了手,才进屋再找莫追雨。
“大哥让我来京照顾你,你便给我惹下这么大的事。谁让你对崔七娘动手了”莫追雨说着,就拔出腰间的匕首,食指在刀刃上轻轻擦过。
春丽忙跟莫追雨道歉,“我实在气不过苏阁主就那么被”
“崔七娘已经带人查到了谏议府,确认了你的身份。”
春丽震惊地瞪圆眼,怎么都没想到崔桃居然下手这么迅速,而且竟精准地查到了她的头上。这怎么可能她明明蒙着面,便是发现她是韩二郎身边的人,韩二郎身边有那么多眉眼相似的丫鬟,整个府里更是不少,怎么就能确定是她春丽想不通,更想不明白。
“瞧你这一脸蠢样儿,还敢在崔七娘跟前现身”
莫追雨嗤笑两声,真有点受不了春丽如此蠢。这都已经事后出结果了,她竟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这世上有太多自不量力的蠢货”
“莫二郎饶命我下次绝不敢了,一定乖乖听从先生的吩咐。”春丽忙跪地求饶,落泪表示她这条命不值钱,但她想为阁主报仇之后再死。
“你功夫不输于崔七娘,但脑子呵,忍不了”莫追雨起身便飞速移到春丽身边,左手揪住春丽的衣领,将人提起来,下一刻便要插刀。
“二郎,少主要留她。”门外这时传来声音。
莫追雨当即甩手,将春丽摔在了地上,随即也丢了手里的匕首。
“本来留你在谏议府有大用,如今全被你的鲁莽给毁了。”莫追雨背对着春丽,边洗手边嫌弃道。
一切发生的太快,春丽余惊未定地躺在地上,然后缓缓地起身,看着地上那把被莫追雨丢下的匕首。
莫追雨擦手之际,余光瞟见春丽的模样,故意没有转身。
春丽缓缓伸手,抓起匕首。
莫追雨反而勾起嘴角,当他正以为春丽要向自己动手的时候,却见春丽抬起匕首要自割喉。
莫追雨不满地撇嘴,“所以说你蠢么,前一刻还说为你家阁主报仇,这一刻又忘了先前誓言,只顾着自己寻死。”
春丽听这话,怔了怔,丢下手里的匕首哭起来,“莫二郎说得对,我太笨,我没用”
“笨,没用,不算最蠢,最蠢的是明知道自己笨还不知改变”莫追雨道,“行了,难得你还是忠心的,不惜命的,少主八成是看中了你这点。下去吧安分几日,好生反思,等下次任务的时候,你若再犯这种蠢事,你就好生下地狱去跟苏玉婉显摆你有多蠢吧。”
春丽应承,连给莫追雨磕了两个响头,这才退下。
皇宫,文德殿。
赵祯落笔,一幅浅绛山水画完整地展现在桌案之上。赵祯笑请赵宗旦、赵宗清兄弟评鉴,兄弟俩相差一岁,与赵祯年纪相仿,素日他们三人便最谈得来。尤其是赵宗旦,自小就是赵祯身边的伴读。
“笔触精到,着墨巧妙,好意境”赵宗旦称赞道。
赵宗清瞧了一眼,浅勾着嘴角,只道了一声“还行。”
赵宗旦瞪自家兄弟一眼,意思他说话太冒犯。
赵祯却不介意,反而叹赵宗旦太客气,令赵宗清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中规中矩,气魄不足,少了些凌厉。”赵宗清如实告知。
赵宗旦一听这话,更斥他不规矩,“倒不如回你的极乐观去,继续做个脏道士。”
“可别,好容易把他叫了回来,也就他能说两句实在话,挑我的画的毛病了。”平常在朝堂上,为国事挑他毛病的人不在少数,但论到诗画这种事情上,便没人说他的毛病了,偏在这方面赵祯想听实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