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者整个躯体的状态来看,并无明显致命伤痕,因为没找到头颅,所以目前尚且法明确死因。
不知致命伤,不知作案手段,难以判断凶手的杀人动机和杀人方式,这就给办案增加了多难度。
王钊等人在全城细致排查搜索了遍,依旧没找到死者的头颅。
袁峰家住随州,此番进京赶考,直住在杨二娘家。这杨二娘是开客栈的,因为客栈没起特别的名字,大家便都称她家的客栈为“杨二娘家”。杨二娘家的客栈专门供进京求学或赶考的读书人来住,价钱便宜又干净。她家的客栈经常客满,想入住还提前预定,等着排位。
据说她家的客栈之所以会如此价格美丽,是因为杨二娘想让自己的三个儿子也能好好读书,故不求多挣钱,只希望考生们能偶尔对她三个儿子的课业指点一二。
袁峰就住在杨二娘家丁字七号房,与另一名同样参加科举的考生同住。
王钊寻到袁峰住处之后,就立刻将跟袁峰同屋居住的考生带来开封府问话。
崔桃见前来回话的书生样貌不佳,皮肤蜡黄,外露两颗兔牙,人不高还十分纤瘦,衣袍穿在他身上甚至有些撑不起来。崔桃本没觉如何,但听王钊介绍此人的姓名,崔桃整个人顿时精神了十倍,打量这书生的眼神来来回回好几遍,以至于韩琦都察觉到了崔桃的异样,特意看了崔桃眼。
“今科进士,欧阳修。”崔桃感受到韩琦的注视,激动地跟韩琦解释道。
韩琦当然知道这名考生叫欧阳修,王钊刚刚已经说过了,他听得清楚。
“瞧他便是个不俗之人。”崔桃接着再解释句。
韩琦再去打量一眼欧阳修,便是来了开封府,依旧姿态不变,可见几分自信和傲气,些锋芒,与一般的考生相比,确实不俗了些。
欧阳修尚且不知袁峰出了什么状况,只知道开封府的人此番叫他过来是因为袁峰。
袁峰与他系为同乡,也是挚友,今春一同科考同高中。欧阳修开心能跟他同考上,将来在官场上也会这样一位挚友跟他做同僚。
这路,欧阳修追问了王钊三次缘故,王钊都没透露。欧阳修便有些脾气了,这会儿进了开封府,他脸色并不好,但举止依旧有礼有节,叫人挑不出错来。
见堂上那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俊美无双,欧阳修隐约觉得自己该知道些什么,但因为此刻担心袁峰,他倒是想不起来了。再看这位俊美官员的身边,还站着名身着淡青色男装,模样秀美至近似女子,且声音也近似女子的小厮。
怪哉!
欧阳修在心里叹道。
“这位是我们开封府的韩推官,袁峰一案便由韩推官负责。”王钊介绍道。
欧阳修这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位韩推官是谁,参加科考的人哪会不知丁卯科的前三甲!欧阳修忙再度给韩琦行礼,态度比之前诚挚了许多。
崔桃立刻去泡了茶,请欧阳修坐着说话。
欧阳修愣了下,迟疑地看韩琦,却见他并无反驳之意,方晓得这位‘小厮’怕不简单,竟能让韩推官如此纵容着他。
“我与袁兄年少相识,时常起切磋文章。前两次我科考落榜,多亏他宽慰鼓励我。如今我们一起参加春闱,又起高中,正是该最高兴的时候,却不知他犯下什么事儿,劳动韩推官亲自过问?”
欧阳修随即起身,恳请韩琦透露实情。
“可是因昨日榜下捉婿的事儿又起了冲突?他这人性子内敛,若非被惹急了,绝不会惹事。还请韩推官体谅则个,不重罚他,他寒窗苦读十几年,难得考中,若因些小事耽误了日后的前程,着实可惜了。”
“非他惹事,而是怀疑具被肢解的尸体可能是他。”韩琦问欧阳修,可知袁峰身上除了左臂上的蝴蝶刺青,还什么别的特征没有。
欧阳修听闻被肢解的尸体左上臂蝴蝶纹身,并且至今头的状况,惊得半晌没说话。
他回过神儿来后,忙对韩琦道:“他左臂上是有处蝴蝶纹身,我曾问过他,系出祖传。他们袁家长房嫡孙,身上都会这纹身。至于他身上别的地方,我记得后背好像有颗黑痣,再就没特别的地方了。但他那双手我认得,大家时常起切磋字画,看得久了便熟悉,可要我具体说特点,却说不出来。”
崔桃这便带着欧阳修去尸房认手。
去的路上,欧阳修注意到,但凡路过的衙役都会尊敬地跟这位清秀的‘小厮’打招呼。刚才在韩琦面前,别人都拘谨规矩,只有他随性,敢随便插话。说他身份尊贵吧,他刚刚却是站着不是坐着,如今还亲自带他去尸房那种晦气的地方。
至尸房后,崔桃在掀草席之前,请欧阳修做好准备。毕竟头且还是被肢解过的尸体,乍看起来是有几分吓人的,般的读书人看了肯定接受不了。
欧阳修暗吸一口气,点头。
崔桃便将草席掀开,请欧阳修查看。
欧阳修看第一眼就扭头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随即看尸体的双手。这才赶紧背过身去,闭上眼睛。
“是他的手。”欧阳修悲伤不已,不得不隐忍情绪,沙哑着嗓子对崔桃说道。
崔桃将尸体盖好,用王四娘准备的柚叶水洗了手之后,才出了尸房,走到正在院中冷静的欧阳修面前。
“会不会是凑巧?”欧阳修还抱有丝希望,急切地跟崔桃解释道,“可能刚好有那么个人,是袁兄的双手长得像,胳膊上也同样的纹身,后背也颗痣……”
欧阳修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三处同时凑巧的事。那具被肢解的尸体,的确就是他的好挚友袁峰!
“他父亲人将他带大,教他读书,十分不易。我们因身世遭遇十分相似,故颇为聊得来,关系比亲兄弟更亲厚。”欧阳修仰头望着天,才迫使自己不至于在外人面前流下眼泪。他连连叹气,些法接受眼前的情况。
欧阳修缓了半晌之后,突然对崔桃拱手,请他定查到凶手,以告慰九泉之下含冤而死的袁峰。
“嗯,我尽力。”崔桃被欧阳修的情绪所感染,沉声应承,又劝欧阳修节哀,不太伤心。
随后,欧阳修就简述了昨日他所知的关于袁峰的行踪。
“放榜之后,他被榜下捉婿,弄得衣衫破了,匆匆赶回房更衣。我那时刚好从恩师家回来,还半开玩笑说他不识趣儿,何不选家看看,都是不错的权贵人家,左右他还没有婚配。他却不肯,心中甚是惦念他随州的表妹,说以前他舅父舅母家嫌他穷酸,如今他科考了功名,舅父母该不会再嫌弃他了。
黄昏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把他没定亲的消息透露了出去,万侍郎府上来人请他过府叙,那些人的态度不大好,当面就斥他在榜时撒谎哄骗了他们。他倒是没法子再拒绝了,只得应邀赴约。”
欧阳修接着表示,从那之后他就一直没见到袁峰了,晚上人没见他人回来,他还以为袁峰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留宿在了万侍郎府上。
“会不会他人就是在万侍郎的府上被……”
“榜下捉婿不成,却也不用杀人吧。”王钊摇了摇头,觉得不像。
李远跟着附和道:“我也觉得不像,为这事儿杀人太不值当了,还这么明晃晃。”
“这可说不好,却不能因他们身份高,就觉得他们不做恶事。”欧阳修马上反驳道,“恰恰相反,越是身份高的人,越容易狂妄,视人命于草芥,这类例子从古至今比比皆是。袁兄因之前对万侍郎府上的管家扯了谎,骗他们说自己成婚了,便惹怒了他们。那些人因觉得袁兄瞧不起侍郎府,进而怒之下痛下杀手,也不可能。”
王钊等听了欧阳修的分析后,同时看崔桃。
欧阳修不解大家看那名‘小厮’是何意,也跟着看过去。
崔桃咳嗽了下,把昨日她巧遇袁峰的事告诉了欧阳修,“说扯谎,是我先扯的,倒不能怪在他身上。”
欧阳叹口气,对崔桃道:“郎君当时也是好意想帮他。”
王钊闻言,忙跟欧阳修纠正,崔桃是女子。
欧阳修愣了愣,他本来在一开始听崔桃的声音像女子,是有些怀疑的,但经历刚才尸房那一出后,他崔桃那般淡定面对尸身,便以为女子做不到如此,还以为她嗓音独特,异于平常男子而已。
欧阳修忙道歉,心中却惊奇不止,怎会女子这般混迹在开封府。但当下却没时间去细究其中的缘故,查清楚杀他兄弟的凶手才最紧要。
“总的来说,杀人动机可分为三:利益欲,色|欲和攻击欲。袁峰家中境况并不好,他仅是一名刚刚高中的书生,还未及当官。色|欲谈不上,也并不涉及什么权力利益,那剩下动机就只有攻击欲了。”
崔桃觉得调查的方向应该侧重在仇杀,或因时的矛盾和巧合而引发凶手进行激情杀人的情况。
经崔桃这么总结,大家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不少。
王钊:“如此说来,万侍郎那边的动机不算小。”因为那边不涉及到利益和色,也属于第三情况。
欧阳修惊叹于崔桃对案情的分析,似乎些明白了她为何身为女子也会在开封府做事了。他随即跟再度韩琦行礼,激动地陈词,肯请韩琦务必不畏强权,公正私地彻查此案,让他的好兄弟能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韩琦见欧阳修说话身刚正之,心下多少了解了他的脾性,淡淡点头应承了他的话。
欧阳修松了口气,再拜谢,转而又对崔桃拱手,道也劳烦她了。
“放心,我定会尽力!”崔桃赶紧跟欧阳修保证。
韩琦又看眼崔桃,目光转而移到欧阳修的那张脸,便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口茶。
“让我去万侍郎府上查问,若他们真因袁峰扯谎而怒极杀人,见了我,必难掩愤怒。”崔桃主动提议道。
韩琦见崔桃去意坚定,便嘱咐王钊顾及崔桃的安全,若有情况,立刻回来通知他。
“我与袁兄关系最亲厚,他的多事情我都清楚,或许在查案的过程中我能帮上忙。”欧阳修也想出一份力,急于想知道杀害自己兄弟的凶手,“韩推官,我能不能跟着起去?”
“不能。”韩琦语调不咸不淡,拒绝得干脆。
欧阳修尴尬了下,倒也知道自己这求不算合理。不过他本以为韩推官对他态度还算友好,拒绝的时候,至少会客气句,却没想到只回了他这么干净的两个字,好像突然有什么变了呢?
“查案这粗活儿我来就行,欧阳大哥是报效朝廷、做文章的人物,真不用操心这些。”崔桃又跟欧阳修保证,她一定会尽全力找到凶手。
欧阳修感激应承,对崔桃再拱手致谢。
崔桃带着王钊和李才离开之后,欧阳修本想留下来,再跟韩琦聊几句,这位高才的韩榜眼他可是敬仰已久,再他还想留下等崔桃调查回来的消息。
可不及他开口,就见韩琦身边的侍从客地跟他表示,如情况就会去杨二娘家找他去,劳烦他近些日子不出远门,配合下。
欧阳修应承,便不得不走了。走之前他看眼那边忙于公务的韩琦,跟他礼貌道别的时候,也只见他淡淡地应了声‘嗯’,态度没恶劣,人依旧看起来温润儒雅。可欧阳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是哪里不对劲儿呢?
万府的周管家闻得开封府来人了,特来迎接,见崔桃这张脸,就想起昨日榜下捉婿的事儿来,惊诧地瞪圆眼。
“竟是你!”
在得知崔桃的身份之后,周管家不大爽地上下打量崔桃,还记恨她讨二百文钱的仇,故甩脸色地问有什么事。
“袁峰死了,被肢解分尸。据知情人所述,他在死前被贵府的人请走了,故而特来问询昨日的情况。”崔桃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
周管家先是惊讶袁峰居然身亡的消息,又听崔桃来质问他们,极为不爽:“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们侍郎府的人杀了他不成?”
“按例来询问经过而已,周管家别生,问心愧,生什么呢?”崔桃发现这位周管家还挺有脾气,更要刺激下,看看他的情绪反应如何。
周管家冷哼一声,“说倒是可以说,不过在说之前,你倒是要先说清楚,你帮着袁峰扯谎偏我们侍郎府和侯府的事儿,怎么算?”
“那怎么能叫骗呢?那叫留面子!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人家没看上你们侍郎府吧,找借口也不过是委婉拒绝,彼此留体面。为这事儿较真就不太合适了,周管家还发怒怪我就更不合适了。大家都是人,长脑子的,该明白这其中都是我的好心好意呀?”
崔桃的这番话简直死人不偿命。
“你——”周管家怒瞪崔桃,指着她的鼻尖想反驳她,却发现她的歪理还挺‘理’,只得骂道,“你好生放肆礼!”
“远没有二话不说就上手、扯破人家衣裳无礼。”
“你你你——”周管家气得以复加。
“我说清楚了,现在轮到周管家说了。”崔桃见周管家十分不爽,语调转,对他道,“他年纪轻轻,高中之后第二日就被人肢解分尸,境况何其凄惨。周管家若怜他,就请讲明昨日的情况。”
周管家终究叹了口气,也觉得袁峰可惜了,“我们昨儿是把人请来了,我家阿郎本因他扯谎的缘故生,责怪了他通。不过见他诚挚道歉,又讲明了当时的迫不得已,还听了他心痴情于表妹的情况,自然是没道理强拆人家的姻缘。我家三娘子又不是嫁不出去,捉他也不过是捉来瞧瞧合不合适罢了,也并非定会定下亲事。”
周管家随即告诉崔桃,他们家主人,也便是万侍郎,留了袁峰吃晚饭,袁峰之后便告辞了。
“走的时候,太阳刚落山,府里头的众多家仆可都看见了,人活蹦乱跳的。”
崔桃问了守门的小厮,人离开之后往哪儿走。得知往东,正是回杨二娘家的路。崔桃跟侍郎府借了笔墨,便画了副袁峰的画像,让王钊拿着画像顺着侍郎府回杨二娘家的路途询问。
周管家眼瞧着崔桃所绘的画像与一般的不同,用最细的毛笔,勾勒最细的线条,却画出与人脸无二的画像来,特别像,就跟活人样,不禁惊叹她这绘画的才华。
“我家阿郎也爱画,崔娘子这画若被我家阿郎瞧见了,必觉得惊喜。”周管家口中的‘阿郎’指得正是万侍郎,在送走崔桃的时候,他的态度已经不复当初了,非常恭敬诚挚。
“家里来客人了?”万二郎从马车下来,瞧见周管家正跟容貌清秀至极的年轻少年说话,便问了嘴。紧随万二郎马车之后的另一辆豪华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韩综随即从马车上下来。他见到崔桃忽,立刻踱步过来。
“查案?”韩综问。
“咦,你们还认识?”万二郎惊讶地问韩综。
韩综点头。
“那可真缘了。”万二郎笑叹。
崔桃默默行礼,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