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种梅花膏,春雨如丝跳,小芽土中冒,回眸一笑,尽是春风三千如垂樱”
宅子外是少女清脆如黄鹂的甜嗓,悦耳,也烦人。
一只愤怒的茶杯从半开的糊纸拉门内砸了出来,可是没飞出多远,有气无力地滚到少女的木鞋旁。
“吵死了”
同样愤怒的恐吓从屋里传来,可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嘶力竭内脏都快要咳出来,可是内里听上去却是无尽气虚,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断气。
“活不久了啊,那个大人”
“是啊,估计马上快死了吧,大概今年冬天”
“我觉得要不了这么久吧”
“那种病死鬼赶紧死了才好免得白白累死我们还要照顾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
“家主老爷不是已经在培养新的继承人了吗估计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吧。”
多嘴多舌的几个仆人从宅子外路过,即便门开着也毫不避讳,似乎根本不害怕被屋里的那位他们口中的“大人”听去,或者说,他们甚至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这是平安时代的产屋敷宅,是鬼舞辻无惨作为人类存在的第十六个年头。
外头的春光绚烂,仆人们的嘲笑不堪入耳。
他是产屋敷家的少爷,从出生开始就以死亡为伴,整日卧于病榻,没有人愿意好生照顾他,也没有人去讨好他,因为他反正会死。
所有人都觉得他马上会死,连仆人都不把他当回事,甚至巴不得他早死。
人人畏他,嫌他,避他如蛇蝎。唯有某个小姑娘不怕。
“大人,你知道吗传说中,对着立起的八重樱许愿愿望就能成真哦。”
少女穿着葡萄染的生绢长裙,白白的手中折了一枝春天的粉樱,从花间偷偷瞅他。
他说“滚”
她没动。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见着人就想大卸八块。
少女将花枝放于门口,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像看白痴一样瞪了她一眼,神情亦带着几分意外。
少
女和他一样坐在地上。她说,你得振作啊,我支持你能在绝境中活下来的人是幸运,你是与幸运相伴的,而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可能性啊
她肯定是听到仆人们背后诅咒他的话了。
朝阳之下,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在里面流转。酒窝甜蜜,笑一笑漫山遍野的风声都要销息。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转瞬即逝。
她胆大包天地直接走进来,坐到他旁边握住他瘦削苍白的手“你一定会活下去的你要相信自己父亲正在努力,你也要好好努力啊努力才能创造奇迹”
少女十四岁,是负责照料他的医生的女儿。
也是唯一一个说他会活下去的人。
他轻笑“你胆子真大。”
少女愣愣地说“大人,你笑起来真好看。”
于是他收起笑,板着一张病气兮兮的苍白俊脸。
但是他被握住的那只手,却一点一点地,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滚热的一片。
他又咳了起来,她将另一只手轻轻顺着他骨瘦嶙峋的后背,少女身子天生绵软,挨过来,像裹来了一团云。
他身子一抖,用全身力气推搡了她一把。
她丝毫不在意。过了好久,问,为什么要憎恨这世间
“因为我活得很艰难。”他冷笑,像自嘲,“苦太多了,若不爱自己,活不下去。”
产屋敷少爷孤僻极端的性子让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他是被命运抛弃之人,阴暗如死神,却也随时会被死神带走。
初识这丑陋的世间时,他便一直忍受着这样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
直到某个措不及防的笑脸闯了进来,好像也有了一丝值得流连的执念。
少女碍于身份的原因不能时常来看他,但只要寻得机会总会来陪他说话,但不知是否是他太过冷言恶语,有一次隔了好久才来,他屋外头的夕颜花都开了。
产屋敷宅是不会种这种晦气的花的,此刻却生长在了他的屋外,没有人打理也没有人理会,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
“夕颜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少女又在门外卖弄学识,或许于她而言是情致。
“有腿就自己进来。”他说,此
时黄昏,他看到拉门上少女窈窕的剪影。
少女却说“不对不对,你应该回答苍茫暮色蓬山隔,遥望安知是夕颜啊”
他嫌恶“我讨厌那种花”
当时日本正盛行紫式部的源氏物语,里面有名叫“夕颜”的女子,源氏的情人,因为六条御息所鬼魂咒诅惊惧而死。
夕颜又作夜颜,生长在肮脏角落的一种白色小花,常在傍晚开放。因为没人欣赏被人看作“薄命花”。夕颜色白,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
此刻他的屋外开出了这种花,不就是嘲讽他和这花一样很快就要死了吗
“拔掉,全部拔掉都毁了”他说话一大声,就又开始咳起来,无力地躺倒在榻上。天气渐凉,他的病又恶化了。
估计快和这夕颜花一样马上就要凋零了吧
“其实我觉得这种花一点也不短命。”少女在屋外的墙角蹲下,伸出手轻触花瓣,“它们这样美,是在说夕阳下美好容颜的意思吧让我想起了大人的模样。”
他气极“你说什么”
“虽然它们总在黄昏盛开,日出凋谢可是,它们一直都是这样周而复始,卷土重来,生生不息,一直都在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呀”
他冷笑“只能活在黑夜,永远见不到阳光,如此悲哀地活着么”
“永不放弃地努力,就算是挣扎也好,总会有奇迹,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啊。”她最终还是拉开了门,手里拈着一支白色的小花。
“大人不喜欢的话,我就把它们都摘回去。”
“我喜欢夕颜,但我更想要大人一直活着。”
他阴郁地盯着她,没作反应,只是把她带来的汤药喝了下去。
她像神明一样慷慨地将光洒向他,从此人间被点亮。
那就沉溺不得真假的梦话,不作任何挣扎吧。
不再理会那些人的笑话。
等他好了以后,会娶她,然后让那些取笑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如他所说,如她所说,虽然一直在于病魔作斗争,但竟然也是这样熬过了几个冬天。
仆人们的抱怨更加频繁了,甚至敢当面对他冷嘲热讽。新的少爷已经出生,产屋敷家的未来不可能会有这个病弱的少爷的一
席之地。
他的房间从主宅搬去了分宅,仆人更少,更冷清了。
但这样也更方便和少女见面了,他虽然心有怨言,却也没过于计较。
可是有天夜晚,一向挂着笑容的她哭红着一张脸跑来,说父亲要给她安排婚事了。
她已满十六,该是嫁人的年纪。
以及不知道是如何走漏的消息,她偷偷与他幽会的事情被医生知道了,开始限制她出门,这次是她趁父亲睡着偷溜出来的。
今夜是元日节会。他的脸上是一潭死水。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红宝石。
他拿给她,帮她戴上,没有问她的意见。那时,屋子里宁静极了,外头是隔壁宅邸的歌舞升平,声音朦朦胧胧的,而少女晕晕乎乎的。
过了好久,少女才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看了看那枚戒指,在昏黄烛火中闪光。
她笑,明媚极了,因为开心。
屋里的火炉烤得噼里啪啦响,屋外是点点飘雪。
叠席上是灯芯草的味道,他抱着她从台阶上滚落,她闭着眼,他瘦弱的臂膀从身后的黑暗中伸出来,一只箍住她的脖颈,一只箍住她的腰。
长发黏着她的脸颊垂下去,她细细地呼唤他的名字,他的呼吸便垂下去,走下去,摸下去。夜色笼罩茂密的丛林,煮沸死火山,放出黑色的岩浆。她张开咬紧的牙关,向后靠,贴住他历历可数的肋骨。他箍得她很紧,不许她回头,不许她呼吸。汗液淋湿了野草,苍白的藤类植物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