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梁双云见劝不住,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从书房离开。
她走到三楼的露台上,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空阴云密布,看不见星月。
是怨气在天空越聚集越多,还有一道新生的浓重怨气,正在朝寿康巷快速移动。
那怨气一动,何音便感觉到了,她立刻通知了汪洋。时间掐得正好,汪洋提前一点到来,而何音刚好将阵法画好。
她搬了个椅子放在阵法里:“汪警官,请在里边坐着。我刚学这个隐藏阳气的聚阴阵,你悠着点,在里边坐着别动,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说话。怨鬼非常忌讳活人,感觉都到阳气,会离开的,这一走,可就不好找了。”
周围不能有阳气?汪洋不由得看了一眼沙发上坐着,一手端咖啡,一手玩电脑的年轻男人。
那他是什么?寿康巷外边一路灯火通明的店面,里边的店主、店员,又是什么?
何音从冰箱里拿了可乐出来,但笑不语。
“……行。”汪洋懂得不要多问的道理,在字上坐着,还真就一动不动了。
刚一坐下,院门口的两棵大槐树便无风自动,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平地卷起了狂风。
汪洋不由得看去,只见地上的树叶打着旋儿,眨眼之间,一个男生出现在门口。
男生面容斯文俊秀,有种古诗词里书生般的温柔感,身上还穿着育华高中的校服。白衬衫黑西裤,汪洋恍惚以为,那具尸体是他的错觉,这个男生还活得好好的。
如果不是地上没有影子,如果不是男生的表情恍惚里,带着阴厉。
“程学长。”何音拎着罐装可乐走到客厅门口,对院门口的男生招手:“你来啦?请进,喝可乐吗?”
程楚希的目光看过来,迟疑地说:“我认得你,你是……”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抬手捂住额头,痛楚地叫起来:“头……好痛!怎么回事?”
“你应该见过我,我在咱们高中可是新闻人物,高二f班的何音,何家被找回来又被赶出去的那个亲女儿。”何音的声音爽朗中带着温柔,“程学长,进来坐坐吧。”
“对,你是高二的何音学妹,我听说过,你跟汪子珊的事。他们都说,你是帮她复仇的女神。不,但在那之前,我没有见过你,我是在……”
程楚希喃喃:“我在哪里见过你?为什么想不起来?”
何音指指大槐树:“你飘到树上,再看看我,就会想起来了。”
程楚希的想象力极好,只看了一眼大槐树,便明白那是个什么角度,瞬间身上的怨气又重了三分。
“是……我想起来了,是的,我是在楼顶看到你的,你……你在我尸体旁边,我死了!我跳楼死了!我……”
他猛地住了口,看向站在廊下笑吟吟的少女。
他已经死了,她亲眼见过他的尸体,现在却跟他谈笑风生?
“对呀,你不是听说了我跟邱家的事了吗?没错哦,我就是破了邱家的法术,解救了汪瑾之女士的魂魄,让她重新进入轮回了。”何音刻意将声音放得又低又软,听起来温柔可靠得不可思议。“不信的话,你看看我客厅里坐着的,是什么东西?”
程楚希不由得朝客厅看去,便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沙发上,喝着冒热气的咖啡,玩着笔记本电脑,但身上,却冒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那是个厉鬼!可是厉鬼,却能喝咖啡?能触摸到实体?
“我可以帮你。”何音强调,也是诱哄,“你不愿意相信我吗?你不是感觉到我的力量,才找到这里的吗?”
程楚希看看坐在沙发上的厉鬼,又想到邱家的传闻,终于选择了相信,飘进客厅里。
“我……”
“别急,先坐下来,喝点东西。”何音指指旁边的单人沙发,问道:“喝点什么?”
她的语气就像普通人对待普通的上门客人,可他,还能喝什么呢?程楚希摇头,眼圈一下子红了,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喝点什么才好说话哦。”何音劝着。
“那就咖啡吧。”秦臻忽然开口。
何音对着咖啡机弹了一下手指,一团只有她跟秦臻、程楚希看到的光团飞了过去。秦臻起身,开始煮咖啡。
她买的是半自动的,没一会儿就煮好一杯意式,秦臻给做成了卡布奇诺,放在程楚希面前。
“给,小孩子不要喝太浓,对身体不好。”
程楚希试着用手去拿咖啡,还真的能拿起,尝到嘴里,还是曾经喝过的卡布奇诺味道。他喝了一口,忽然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
“我……我死了!我的一生都被那些人渣毁了!我以后……再也不能喝到咖啡了!我恨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就是为了杀他们才跳楼的!”
何音差点忍不住瞥一眼角落的汪洋,生怕他听到什么点太激动了,站起来被发现。
还好,汪洋真就跟老僧入定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何音松了口气,开始套话:“你说你是为了杀他们才跳楼的,他们是谁?对你做了什么?”
这话问得太直接了,程楚希直接打了个寒颤,那一瞬间,他脸上闪现了许多表情。
恐惧、耻辱、后怕、憎恨……复杂得他自己都不能分辨。
“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少年握着温暖的咖啡杯,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轻声说:“他们毁了我,他们……睡了我。”
……?!何音一口可乐差点喷出来,瞪大了眼睛。
她听到了什么?这可是男生!
相比之下,秦臻镇定多了,他在豪门里,看过太多事。“你自杀,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尸体受法医尸检。”
“对。”程楚希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第一句话说出口,他羞耻过度,反而无所顾忌了。“他们不让我去体检,也几乎不让我看病,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所以我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我的尸体,总不会落到他们手里了吧?”
说到这里,他忽然慌张起来:“为什么是你找我?难道警察没有发现我尸体的异常吗?”
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何音想了想,又画了张符咒,走过去放进汪洋手里。
符咒啪的一下起效,汪洋的身形显露出来。程楚希瞬间跳起来,转身就要走,秦臻抬手带了个响指,一道黑烟如绳索,瞬间将少年绑住。
“你们……”程楚希摔在沙发上,惊恐地挣扎着。“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我!”
“程学长,你别慌,我们真不是坏人。”何音解释,“这位是负责办你案子的汪洋汪警官,你刚才的问题,他可以回答。”
说完,她又转头对汪洋说:“你现在可以开口,他能听见了。”
汪洋看着在沙发上挣扎不休的少年,表情复杂而痛惜。“你的遗体,法医已经做了尸检,今天早上告诉我们的。他说,死者生前遭遇过性侵,已经……染病了。”
染病?!何音一把捂住了嘴。
秦臻眉头也紧紧皱起,动作轻柔地拍着何音的背,咬牙骂道:“禽/兽!”
“以前有人说,自杀是一种懦夫的行径,但是,你很勇敢。”汪洋捏紧了手里的符咒,轻声说:“只是我们希望,下辈子,你要选择相信警察,先勇敢地走进警局,报案,寻求法律的保护。为人渣,不值得丢掉人生。”
程楚希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擦眼角,做完动作才发现,自己已经死了,没有眼泪。
“谢谢您的夸奖。”他努力笑了一下。
“警方需要证据。”汪洋问。“你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程楚希点头,他身上的黑雾绳索已经松开了,但他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抖。“是我们的班主任,程豫光。”
何音一秒想起了当天那个哭喊着要扑过去看尸体的中年男人:“是他!”
“我跟他,是远房亲戚,同一个祠堂的而已。我初三的时候,父母因为意外去世了,面临退学。程豫光找到我,说我成绩很好,如果能考全市第一,我就能免费就读育华高中。而且育华高中每个月都有考试,我靠进年级前十,还能有奖学金。为了让我顺利考全市第一,进育华高中,他可以先接我到他家住。”
何音没有说话,走上前,将还温热的咖啡杯放在他的手里,认真地说:“你没有错,从头到尾,你都没有错。”
程楚希摇头:“我面前一直有两条路,但从头到尾,我都做了错误的选择。”
“那时候我十五岁,我太想读书了,我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我的命运。只要我有能力,有本事,就能用知识赚钱。所以,在辍学打工跟读书之间,我选了读书。”
“我搬进他家,一开始……他对我,是真的非常好的。”
何音皱皱眉,在校园论坛里搜了一下程豫光的相关帖子。
跟她预料的一样,程豫光在学校里的风评非常好。
他担任高三a班的班主任,教数学的,长相温润,个性温和,对待学生非常有耐心,从来不发脾气。不过,他一直没有结婚。
校园论坛的帖子还提到了他跟程楚希的事。
三年前,程豫光将程楚希从老家带过来,以全市中考第一的成绩进入育华高中。两人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在匿名帖子的描述里,程豫光对程楚希异常温柔,两人之间经常会有小动作,亲昵无比。
“你们……”何音忍不住说,“他骗你的啊!”
“可我……我起初,并不知道。”程楚希抓着杯子,力道大得,几乎能将陶瓷杯捏破。
“他对我很好,他早上会叫我起床,晚上会给我热牛奶,让我早点睡觉。我难过的时候,他会摸我的头,我生日的时候,他还会抱我,搂着我教我跳舞……他说他喜欢我,我也以为,他是的。”
程楚希喃喃地说:“所以他说,说‘我们,在一起吧’的时候,我点头了。他留在我的房间时,我也同意了。因为他很享受,所以我居然很痛,但我觉得我很开心。”
“我特么……”何音气得团团转,秦臻给她递个杯子,她抓住便狠狠地朝地上砸去。
咣啷——陶瓷杯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是她无处发泄的怒气。
这根本就是欺骗!是有意诱导!就是想享受少年鲜美的身体罢了,哪里是什么狗屁爱情!可别玷/污爱情这两个字了!月老要是知道,神仙现场能给气死!
程楚希没有被她的怒气吓到,反而逐渐沉浸在回忆里,继续说着:“每天回到家,他都对我做很多事。白天在学校里,我跟他像做贼一样,我又开心,又痛苦,因为我总觉得,他的爱……没有持续到三个月。很快我就发现,他跟另一个初中男生来往,给人买游戏道具,频繁提出要跟男生见面。”
“我跟他大吵大闹,他打了我,回头又跟我说,他不想这样,他遇到了困难,有人……有人要一个新鲜的小男孩。只要一次,得到了,就保他进学校的管理层。”
“他说,凭什么优质的教育资源只能豪门享受?难道清贫家庭的孩子就不配读书吗?他想争取更多免费进入育华高中的名额,但是他现在还没有权力。他需要牺牲这样一个孩子,去换取更多孩子的未来。”
“这种屁话你也信?”何音骂道,“他想实现自己的狗屁道理,凭什么毁了别的孩子?他这么会慷他人之慨,自己脱光了上嘛!”
程楚希低下头:“我求他别这么做,他也哭着求我,说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希望我帮他个忙。”
不是吧?何音捏紧了拳头。
“他给我看了很多视频和小说,告诉我,在男性的世界里,只有欲/望,没有贞/操。追求感官的快感,是男人的本性,跟不同的人睡,才是最刺激的事。又能快乐,又能换取资源,有什么不好?古往今来,没有哪个朝代责备男人没了贞/操。”
这是什么歪道理?何音一时竟没有办法反驳。
“我还是不同意,他也没办法了,就说,陪他喝酒吧。”程楚希的手一晃,咖啡全都泼了出来,他却没有发现。
他双手捂住了脸:“可是我醒来,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床上……”
太禽/兽了……太禽/兽!何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干脆走上前,一把抱住少年。
“已经没事了,不是你的错,我们一定会把那些禽/兽绳之以法的!”
程楚希埋首于她的肩上,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很想大哭出来,将这三年的痛苦全都宣泄出来。可是,他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有自己的声音还带着呜咽。
“后来,程豫光冲进来,跟我磕头,打自己耳光,说对不起我。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只要他进入管理层,就再也不会了。可是……可是这三年来,他进了管理层,又要当这个,当那个,还要进校董事局……我……”
他无法说出自己究竟被折磨了多少次,只能崩溃地抓住少女的衣服,嘶哑地骂着。
“我原本想,只要我毕业,只要我成年,我就可以逃脱的。男人不需要贞操,我没有事的,我积攒了很多奖学金,我可以申请国外的大学,只要我出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这只是一场噩梦。可是……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我的身体开始出现病症了……”
“我不知道是谁传染给我的,我只知道我病了,我需要治疗。但是他说不许,说如果我去医院,什么都完了。还威胁我,如果我暴露了,那他只能去找下一个美少年。”
“我……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了!那天晚上我在教研楼的楼顶上坐了一个晚上,我想了很久。除了死,除非我的尸体到了警方手里,否则,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所以,他选择一跃而下。用最激烈的方式,将真相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