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冬日清晨,大街上一派萧条的景象,枯黄的落叶、残破的报纸在低空盘旋。刺骨的冷风透过衣领和袖口的缝隙灌进脖子里,冷得人直打哆嗦。
贯通华国南北的第一铁路,某一处的中停站,人潮涌涌,熙熙攘攘。一辆绿皮火车停靠在此。
风尘仆仆的人们裹紧了围巾,提着行李箱,擦肩而过,抓紧时间上客落客。
水泥站台上,卖火车餐的老头捧着箱子在人群中穿行。火车的每一扇玻璃窗之下,都流连着前来送别的人们的身影。有恋人在隔窗拥抱,也有亲人依依不舍地握着手说话。
站牌之下,悬挂着一盏笨重古朴的大圆钟。待那指针走到了中午十二点整,停靠二十分钟的绿皮火车终于启动了。在“呜——呜——”的鸣笛声中,沿着漆黑铁轨,驶离了火车站。熟悉的人渐渐化作了小黑点,随着站台被抛在头后,消失不见了。
在方才的送别中,二妞就是其中一个哭花了脸的。火车都开出好一段路了,她依然黯然地趴在桌子上。
忽然,她的对面传来了一道柔和的嗓音:“小姐,可以劳烦你将你那边的窗口关一下吗?风,太冷了。”
二妞疑惑地抬起了头,才发现自己对面坐了个人。
这是一个软卧的四人包厢。刚才上来时,对面的床是空着的,但桌子上倒是放了一份折过的报纸。如今,应该是报纸的主人回来了。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极为年轻的女孩。雪肤乌发,相貌精致,穿着一身暗红的改良制洋装,配了一双皮鞋。她的脚边,靠近墙壁的位置,还放了一个小巧的藤箱。
她那泛着光泽的秀发,收窄的米白色衣领、一尘不染的袖口,以及始终挺拔自然的身姿,都让这女孩有一种有别于四周的从容气质。毕竟,在长途坐火车的情境里,人们很难去始终保持外形的光鲜和体面。
在四五年前,华国里头,穿洋装的人都会因为过度标新立异而被侧目。如今,大家渐渐认识到了洋装设计的便利之处。各地军阀师夷长技,命令还留着头发的男子都割发,也将洋装引进了华国,形成了华国特有的改良洋装。不过,也须得有一定家底和见识的人家,才能随着时代变迁,及时地更换一身行头。底层百姓的打扮,大多都还停留在庚朝末年之时。
瞧见二妞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俞鹿以为是自己语速太快,对方没听清,就耐心地重复了一次。
二妞的脸颊一红,这次终于反应过来了:“哦哦,对不住!”
要不是俞鹿提醒,她都没反应过来,风居然这么冷,吹得她脸都疼了。哆嗦着身子,将窗户拉上了,二妞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颊。俞鹿见状,就好心给她递了张纸巾。
二妞感激地接了过来,擦了擦脸颊。因为俞鹿这个善意的举动,她瞬间就觉得俞鹿亲切了很多,在“咣且咣且”的火车行驶声里,主动跟她攀谈了起来:“你也是要去北方的吗?”
俞鹿已收回视线,低头在看报纸了,闻言,点了点头。
“你去哪个城市?我去襄州。”二妞是个大大咧咧的,与俞鹿闲聊了几句,看对方气质高贵,不像是坏人,再加上,自己也心情郁闷。三言两语就将自个儿的底细都痛快地交代了个干净:“刚才来送我的,是我的朋友。之前那场战争,我这边的亲人都没了,只剩下我一个。好在我在北方还有一个远房姑姑,这一趟是打算过去投靠她的。你呢?是去探亲的么?没人陪你么?”
俞鹿顿了顿,只是笑了笑,说:“我跟你差不多。”
二妞对俞鹿很有好感,还欲拉着她多说几句话,不过火车放餐时间已经到了,二妞离座了一趟,回来时,已经快一点钟了。轻轻用钥匙打开门,便见到对面床的俞鹿已经侧躺下来休息了,不知对方是否倦极了在午睡,二妞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放轻了脚步。
俞鹿确实是想好好睡一觉,但是,睡得并不安稳。梦中,翻来覆去地,闪现着这数年间发生的事的一些残影。
这四年里,华国大地历经了风霜雨打,山河破碎风飘絮。
在阿恪离开的半年以后,先是西南地区,不再平稳安定了。
庚朝伪帝的势力死灰复燃,在西洋列强的暗中支持之下,试图复辟封建王朝,挑起战争。因据地在西边,伪帝意欲侵占西南地区,庄文光怒而迎战。
在这个要命的关头,东瀛的倭寇乘虚而入,滋扰华国。华国领土中,西南是临海地区,泉州又是临海大港,首当其冲。
起初的庄文光未将倭寇的侵略放在眼中,专注于与伪帝政权、西洋人的战争。后期意识到倭寇来势汹汹,已呈现出了分身乏术之态。等伪帝那边被搞垮,庄文光那一方好不容易韬光养晦积攒起的元气也受损了不少,无法将倭寇彻底赶出西南地区了。
伪帝死后,西洋列强失去了在华国的棋子,转去了扶持东南的军阀葛大瑞。
为了避免被蚕食利益,庄文光果断拒绝了徐启宏等军阀的联军提议,选择与倭寇签下了停战互利协议,在泉州里划出了东瀛租界,互相利用,以稳固自己的统治。
一个又一个的事件,仿佛历史的巨轮,山呼海啸,碾压而来,时代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随波逐流的蝼蚁,是身不由己的尘埃,是史书上的一个句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轮从自己身上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