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端没有了声音。
俞鹿握住了话筒,眉心微微拧了起来,在原地坐着,一动不动。
冬日的午时,寂静的阳光穿透了常青树的枝叶缝隙,黄铜的电话转盘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膨胀的怒气已经随着刚才的两通电话泻掉了四五成。但即使冷静下来,俞鹿也始终想不明白,徐恪之为什么要隐瞒她这么重要的事。等会儿就看这家伙能有什么解释!
这个时候徐恪之应该还在山下,赶回来也需要时间。
这里毕竟是赵晋择和他的女友住的地方。因为急事而过来借电话是一回事,电话借完了,还留在这里干坐着喝茶,好像有点尴尬。况且,人家今晚就要出发去东俄了,留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还会耽搁对方出发前的准备。
不便打扰他们太久,还是先告辞,回自己的地方等着吧。等徐恪之来到这里,发现她不见了,也能从赵晋择口中得知她已经回去了。
俞鹿抡起了拳头,轻轻锤了一下自己发麻的腿,才从坐垫上站起,推开了门。
这座温泉旅馆,是仿东瀛式的。糊着纸的木质推拉门外是四四方方的院子和浅色的木回廊。这个房间在后院,草木深寂,听不到半点喧闹的声音。
赵晋择和他的人都在前屋,安静也是正常的。俞鹿不以为意,循着来时的记忆,穿过走廊走到了前屋,抬手抚上了木门时,心间忽然闪过了一丝丝的异样。
不止是后院安静,连此时只有一门之隔的前屋也静得有些不同寻常,简直像是里面的人——都消失了一样。
但这松弛的思考,并未促使她产生警觉,以阻止正自然而然地抬起的手。下一秒,木门已被她推开了一道空隙。刹那间,入目所见让俞鹿大惊失色。
——她带来的那名保镖,头壳流着血,晕死在了角落的血泊里,手脚都被绑在了身后。屋子的一角,赵晋择、那位影星袁小姐、他们的仆从都被堵住了口,身体被五花大绑着,被一个小眼睛蒜头鼻的男人用枪指着,在围墙边瑟瑟发抖。
赵晋择脸色惨白,冷汗直下,更不用说旁边的袁小姐。浑身颤抖,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倒。
眼睁睁看着一无所知的俞鹿推开了门,赵晋择瞪大眼睛,“唔”了几句提醒她快跑。然而已经太晚了。几乎是瞬间,俞鹿就被一只强壮的臂膀捂住了嘴,死死地按在地上,照葫芦画瓢地绑了起来,给弄到了墙边去,后背撞到了赵晋择的肩,被硌得很疼。
粗糙的绳索勒进了肉里,摩擦得她手腕的肌肤生疼,不过俞鹿已经不在意了,喘着气,目光紧缩,扫视着屋子里的这几个不速之客。
此情此景,明显是有不怀好意的人闯了进来。一个是守着他们的蒜头鼻男人。一个是刚才将她摁在地上的,一个满脸横肉的独眼男人,看模样是这三人里的头儿,俞鹿听见蒜头鼻喊了他一句“胖哥”。
还有一个身材矮壮些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翻箱倒柜,地上散落几个行李箱,被翻得乱哄哄的,应该是赵晋择早就收拾好的、准备带去东俄的行李,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而直觉告诉俞鹿,他们就是为了现在正在找的那样东西,才会闯进来的。
“胖哥!找到了!”
那矮壮的男人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大叫,高举起了一份文书,在空中一扬。
俞鹿定睛一看,不禁惊愕万分。因为这份东西就是几天之前,赵晋择得意洋洋地对他们展示过的——他的姐夫徐启宏批给他的通关令!
有了这份文书,就可以直接经过边境离开华国,进入茫茫无人烟的外国领土。
记忆的碎片在俞鹿的脑海中碎裂、旋转、重组,仿佛将她带回了四年多以前在昆西山下的小镇里那个惊魂而寂静的午后。
因为不小心听见了两个间谍的对话,她险些被他们用绳子勒死。后来还是徐恪之给她挡了一枪,事情才算了结。
当时的那两个家伙,正是通过先离开国境,再通过翻过边远的山峦从外国重新潜入华国的迂回方式,去躲避搜查,剑指泉州的。
难不成……眼前这三个人的困境,就和当初的情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北方的安防有多严密,俞鹿早已在刚来的时候领教过了。尤其是襄州,街上到处都是巡警。这座温泉山位于襄州的境内,胖哥这三人很可能是被困在了襄州,无法透过正常途径离开,所以才将主意打到了这儿,打算出国绕远路,回自己的地方。
无奈,襄州的山峦边界安防和松散的昆西不一样,比他们想象的严密多了。所以这几人将主意打到了赵晋择的身上。只要挟持着赵晋择,带着那份文书,坐他的顺风车,就可以一起去东俄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能知道赵晋择有那份特殊的文书……也是很正常的。时下的三大军阀在对方的地盘里都安插了间谍,早已是不需争辩的事实。军阀对抗,尔虞我诈、阴私之事,是少不了的。
赵晋择是徐启宏的妻弟,为人又那么地高调张扬,肯定有很多人都知道他马上要去东俄了。那么,此行会被当成肥肉盯上,一点也不奇怪。
俞鹿的指关节痉挛着缩在了一起,若不是情形不允许,她真的想苦笑出来。
都说一个人在一生中,直面能威胁性命的危机的概率是很小的。只要死里逃生一次,后半辈子基本能平安度过。她却倒霉成这个样子,遇上了蝴蝶效应——徐恪之欺骗她,她发现真相,来借电话,从而被卷入了这起危险事件中……
更糟糕的是这个关头,系统也不在。虽然一直以来,它最大的用途就是提示剧情进度,但有它陪伴,起码还能有个声音给她出出主意。
徐恪之……求你快带人来吧!
那厢,胖哥看见了文书,瞬间来了精神,大步走了过去,粗声道:“我看看!”
接过来扫了几眼,确定是那物无误了,喜上眉梢,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入了自己的怀抱里。
俞鹿身边的赵晋择的眼睛则是瞪得老大,手脚开始蹬动,发出了愤怒的“唔唔”叫声。
蒜头鼻的男人见状,挥舞枪托,殴打了他好几下,打得赵晋择鼻血横飞,恶狠狠道:“不想死就给老子闭嘴!”
鼻血溅到了袁小姐的脸颊和衣服上,似乎快要将这位女明星吓傻了。俞鹿则因为“一回生两回熟”,看到赵晋择快被揍晕了,还知道用身体顶一顶对方。
胖哥阻止道:“你别打他的头,等会儿流血了,仔细被人看出问题来。”
蒜头鼻悻悻然收回了枪。
矮壮男子擦了擦汗,压低声音道:“胖哥,既然东西拿到了,我们也该撤了吧。这里的人……”
胖哥犹豫了好半晌,目光在室内几人脸上闪过,满是横肉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狠意:“带赵晋择去和老大汇合就行了。其他的都弄死吧,手脚干净点,把门关上,然后我们出发。带太多人也不便于控制。”
霎时,还清醒着的人都惊恐地动了起来。袁小姐吓得不住地往赵晋择的背后躲去。
俞鹿的心脏疯速跳动。刚才她被绑着的时候,恰好碰上了两个歹徒找到文书的那一刻。再加上她一直没有大喊大叫——毕竟如果外面没有援兵,她大叫也没用,只会惹祸上身,所以三个男人居然都忘了堵住她的嘴巴。
此时,俞鹿吸了口气,哑声道:“如果你们杀了我,我保证你们绝对走不出襄州,不会比我多活几个小时,因为你们马上就会被通缉!我的丈夫是徐恪之,他知道我来了这里,发现我死了,他一定会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着,仿佛已经预料到对方的想法,她又语速极快地补充:“而且!通关文书有时间期限,过了今晚就是废纸一张,你们即使想杀了我后将尸体处理干净,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也没有那个时间!”
胖哥三人听到她说自己的丈夫是徐恪之时,都是脸色大变,惊诧、愤怒还夹杂着一丝恐惧。蒜头鼻最为沉不住气,忍不住骂了一句:“我操,徐恪之的老婆怎么会在这里!”
杀了俞鹿,一定会惹祸上身,压根就跑不远——这里是徐家的地盘,他们没办法不去忌惮。不杀俞鹿,留她在这里,她也不可能对赵晋择被抓走的事坐视不理,肯定会通风报信,让追兵去追他们。
若是将俞鹿一起劫走,徐恪之发现她失踪了并追上来也是早晚的事。
有了这个烫手山芋,怎么都是个错,条条路都走不通。
相比之下唯一比较好的就是第三条路了。只要在徐恪之发现俞鹿失踪前尽量逃出襄州就好。若是来不及了,手里也有个人质。
胖哥一咬牙,下了决心,指着俞鹿说:“把她和赵晋择一起绑走,其他人杀了!”
一时间哀求和哭泣的呜呜声在屋子里响了起来,蒜头鼻挥舞起了枪托开始打人,让他们安静。矮壮的男人则走了过来,像拎鸡仔一样,抓住了赵晋择的后衣领,准备将他抓进院子里面的车子里。
胖哥眯眼看了四周一眼,似乎是打算等人都弄死了才跟着上车。
就在矮壮的男人推开了门的一刹那,变故陡然发生——他蓦然爆出了一声痛叫,连带着赵晋择,一同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一个魁梧的黑影扑了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抓着他的衣领,另一手成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拳拳到肉的噗噗声,让矮壮男人的一颗牙齿当场就和着血沫飞了出来!
这是徐恪之身边的一个保镖!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门被踢飞了,瞬间涌入了好几个保镖!徐恪之也在里面,满脸厉色地冲了进来,与俞鹿对上了视线,他才松了口气。
胖哥和蒜头鼻都反应过来了,愤怒不已。
前者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土制□□,但枪头还没对准,就被徐恪之抓住了手腕,一扭。
咔拉一声,在胖哥杀猪一样的惨叫声中,腕骨应声碎裂。
蒜头鼻匆忙举枪,满脸恨意地对准了徐恪之扣下扳机,却在出火的那一刻,被俞鹿使劲撞了一下身体,没能瞄准,子弹砰地射中了木质的天花板,轰开了一个洞,瓦砾和木碎哗啦啦地掉下来。
蒜头鼻咒骂了一声,还欲补枪,已被最后一个保镖迎面上来踢了一脚,整个人横飞出去,砸碎了一扇木门,摔倒在了满地碎屑里,枪也脱手飞出去了。那保镖乘胜追击,坐在了他身上,使劲地抡起拳头揍人。
徐恪之来接她之前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带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好手,收拾这三个男人自然不在话下。
局势一下子就扭转过来了!
那厢的矮胖男人早已被拳头打懵,压根没法回击,很快就满脸是血地被绑了起来。空出手来的保镖连忙跑上来,给俞鹿解开了手脚的绳子。那厢赵晋择还躺在地上痛苦地□□着,俞鹿看了不忍心,眼见这边没事了,就说:“你去扶他吧,我脚没麻。”
保镖一愣,“是”了一声,折身回去,将半张脸都是血的赵晋择半扶半拖,给扶到了外头的院子里。
俞鹿正要跟着出去,余光看到了旁边还在“呜呜”叫着求救的袁小姐,心道自己差点忘了这位了,忙蹲下给她松了绑,扯掉了对方嘴巴里的堵着嘴的东西,问:“你没事吧?起来吧。”
“没事,谢谢你,徐太太。”袁小姐被绑了半天,有些虚弱,感激地用那双仿佛含了水的,潋滟妩媚的丹凤眼,从侧面看了俞鹿一眼。
那一瞬间,俞鹿整个人都凝滞了一下。
在她的内心,昨天第一次见到袁小姐时所浮现过的怪异熟悉感,又再一次涌动了出来。
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袁小姐。
不是透过电影院的屏幕与观众的距离,也不是在坐车经过某处时看到墙壁上的画报,而是在一个光线不怎么样的地方,以一个和刚才极为相似的角度和距离,和袁小姐打过照面。
她究竟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像刚才那样,从侧面见过袁小姐?
这阵诡异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那厢,徐恪之的几个保镖终于将三个歹徒都制服了。徐恪之的衣衫狼狈,面上尤带着一丝狠色,喘了口气,快步冲上前来,将呆呆站在了屋子中的俞鹿紧紧地搂紧了自己的怀抱里,搂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了,臂膀颤抖,哑声说:“你吓死我了……”
俞鹿被他抱得呼吸困难,但并没有挣扎。
因为只有这种重重的力道,才能让惊魂未定的她镇静下来。
好一会儿,她的脸还埋在徐恪之的心口,闷闷地说:“你抱得我太紧了,我没事,先松开我……”
徐恪之闻言,连忙松开了些许,低头,眼睛依然红着,有些难过地看着她。
俞鹿心想自己还有账没跟他算,徐恪之居然用这种像小狗一样的眼神看她,简直狡猾。于是,她说:“我们先出去吧,这里太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