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来曹诚家,沈归雪装了一肚子的问题,但曹三娘身前身份特殊,她不知道曹氏兄弟对曹三娘的身份到底知道多少,她也只好一点一点试探。
“此次来找曹大哥,还有件事。我曾与前辈说过我一位朋友生病的事,前辈说有治好的可能,但话只说了一半。我今日来,是想问问前辈可有什么医书一类的东西,能借给我看看。”
曹氏兄弟对视了一眼,曹谦慢吞吞道:“有的,但不是什么医书。”
这哥俩对曹三娘的了解,大概不比沈归雪多多少。只知道他们的娘是军医,医术深浅不知,反正对付的都是战场上下来的皮肉伤和骨伤,加之曹三娘脾气差,军中兄弟都怕她,医嘱朝东不敢往西,让喝汤就不敢吃肉,倒是既麻利又见效。
后来曹诚受伤退伍,曹三娘伤了心,便不愿干军医,开个小铺子做起了生意。曹诚知道得多些——毕竟曹三娘只身去西凉时,他已经有了记忆,跟在穆先生身边几年,他隐隐感觉到,母亲大概是在做一些只能告诉穆先生的事。
直到母亲的牌位进了余音堂,兄弟俩才知道,这个平日里脾气大,老骂骂咧咧的母亲居然是鸢信的人。
曹谦告诉沈归雪,曹三娘生前一直在写书,兄弟二人一直以为她在写医书,直到曹三娘故去,整理遗物时才发现,曹三娘在编撰的居然是一本“毒物大全”。
曹谦犹豫了一会儿,将那本没来得及写完的书交给沈归雪。“大小姐若是有兴趣就拿去好了,只是这不是什么好书。”他说。兄弟二人行伍出身,对医学和毒物有着朴素而黑白分明的认识——研究医术就是救人的,研究毒物就是害人的。乍一得知母亲生前研究的都是这些东西,兄弟二人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很是藏着掖着了几天。
沈归雪掂着这本未完成的书,心情复杂。自古医毒一体两面,曹三娘大概是从来没对儿子说过这些,也没告诉他们自己出身药师谷——或许她心里,终究是觉得自己有负药师谷弟子身份,难以释怀吧。
药师谷的弟子,要么出谷行医,要么在谷内做研究。前半生,她辜负了师傅的期望,伤人伤己地走了那么多弯路,最后落脚边城;后半生,兴许是带着无尽的悔意和对那个回不去的地方的眷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这卷《毒经》。
沈归雪道了谢,又道:“两位大哥,我还有一事相问,你们可知城里有个叫谷不谷的人?”
这话本来只是有枣没枣打三竿子地问了一句。她本想着,曹氏兄弟二人不算江湖人,看情形曹三娘也不会给俩儿子讲些有的没的,谷不谷又销声匿迹了很多年——比她记事的年头都长。要不是因为那把有名的“千锋”,她是断然想不起这号人的。
但曹诚的表情在一瞬间起了微妙的变化,转眼就恢复了平静。沈归雪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变化,没等他说话,抢先开口打断了他敷衍的念头:“——曹大哥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知道对不对?不想说可以不说,别编故事糊弄我。”
这话说得派头足极了,像是个明察秋毫的主人。曹诚沉默了一下,说:“我只听说过千锋,没见过他的主人——我不认识谷不谷,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个聪明人,沈归雪以后就是自己的东家大小姐,他犯不上这时候为个不相干的人让自己老板不痛快,干脆摊开了说,“大小姐去黑市打听比较好,不过叶统领是一定不会让您自己去的,您还是跟他说上一声比较好。”
沈归雪的好奇心就像烟花一样,砰地炸了个漫天花。
她跟恶人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隔着十万八千里,本来只是好奇“千锋刀”的突然出现:神兵现世,江湖上已死之人复活——这本是话本里常见的桥段,突然听曹诚说起叶城还藏着个“黑市”,她那好不容易按捺住的心又开始活泛了起来。
回了住处,沈归雪就找雷德泰走后门,安排曹诚和他那个未过门的小媳妇小倩去永乐镇。雷德泰皱着眉头听她唧唧歪歪了半天,最后看在“曹诚熟悉叶城商铺,万一重开互市,可以让他往来叶城与永乐镇之间,拓展业务”的份上,勉强给他安排了些事做。
“我就知道雷三叔最疼我啦。”雷德泰一松口,沈归雪就蹬鼻子上脸地撒娇。手一直没闲着,利利索索剥了一碟子松子仁,乖巧地递到雷德泰眼皮子底下。“还是雷三叔好,频频一心想给镖局帮忙,别人却都觉得频频添乱。”
沈德佩几个师兄弟中,只有雷德泰一直没娶妻生子,也因此更宠沈归雪一些。对于“东家大小姐不理自家生意”这件事,他不太赞同沈德佩的做法,但人家亲爹只想给闺女找个终身依靠,白承桐又一向靠谱且有礼,他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此刻听沈归雪发牢骚,宠归宠,还是板起脸点了点她脑门:“你呀,你别一天到晚乱跑,给你爹跟你桐哥惹事,就是帮大忙了你。”
沈归雪暗暗地撇撇嘴,见好就收,嘻嘻笑着退了出去。
出门迎面撞见白承桐,一见她,白承桐立马一个头三个大,眉头不知不觉就微微地蹙起来。“你怎么跑来叨扰雷三叔了?”
沈归雪心情好,没理会他一脸“你又作什么妖”的表情,阳光灿烂地叫了一声:“桐哥!”
她甚少这般高高兴兴地跟白承桐打招呼,白承桐狐疑地后退一步,感觉更不好了:“你今天跑哪去了?你爹今天没出门,你可消停着点。”
沈归雪避重就轻地敷衍道:“那是那是,今天我不出门了。”
白承桐有些无奈:“我们还尚未决定要在叶城设庄,你别跟叶王府的人来往过密,更别出去乱说话。——桌上那书又是从哪来的?看看就罢,别当真捣鼓那些毒物,你一个从来不接触这些东西的人,掌握不好分量,惹出事情来不好处理……”
沈归雪脊背一僵。白承桐居然趁她不在,进了她的房间?
心里虽不爽。脸上却是漫不经心地答:“知道了,我就随便翻翻。”
白承桐看着她那一脸不当回事儿的表情,心里就疙疙瘩瘩的。他突然跨前一步,将沈归雪逼在角落的阴影里。
“你忘了答应我的事了么?”他声音低不可闻,语气仍是平和的,但眼神冷冽难测,“别敷衍我。别瞎尝试你干不了的事。嗯?”
沈归雪的心重重地跳了两下,低下头不说话。
“听到没有?”没听到沈归雪回答,他眉头微蹙,严厉地逼问道。“还是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
“听见了。”沈归雪迅速地小声回答道。
满腔如火的好心情瞬间被冰水打湿,一寸一寸地灭了下去。
这么多年了……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她这个东家大小姐还是当得窝窝囊囊,镖局的事务一句话都插不上,在分庄安排个人难如登天,像个犯人一样,一举一动都要向别人报备。
白承桐后退了两步,盯着她。“你爹说你给茂川写信了,找他做什么?”
沈归雪不着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来恭恭敬敬答道:“千针弩让我打没了,找他再要份生日礼物。”
白承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道:“去吧。”自己便转身离开。
他并不太相信沈归雪这九真一假的话——她甚少这么配合地有问有答。长大后,这姑娘主意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反感他过问她的事,稍微多问几句就炸毛。
不过大多数时候,白承桐还是任着她闹的。旁人看了去,只道这大小姐作天作地娇蛮任性,白承桐好脾气一直包容她,忍着她,实际上沈归雪炸毛是光打雷不下雨,嚷嚷得厉害,却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最后总是无可奈何地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闭了嘴。
“桐哥。”沈归雪在他背后叫了一声。“今年生日桐哥送我什么礼物?”
白承桐抿了抿嘴,头也没回:“你看中什么,我送你便是。回头告诉你梅姐姐,我俩一人送一份。”
直到白承桐的背影在拐角消失,沈归雪的笑容都没散去。扣在脸上,像一个温情而坚硬的壳。
“——反正已经忍了这么久。”她闭紧了嘴,咬紧牙关,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直到把那点怒火压下去。反正已经忍了这么久,没关系,她不介意再多忍一些时日。
她转身进了屋,默默地翻起曹三娘那本《毒经》来。
斯人已逝,追悔已是晚了,不如将心思放在那些尚可补救的人和事上。万仞山上,曹三娘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如此说来,甘明月服用阿芙蓉也有两三年了,毒伤未愈,再加成瘾,就算送到药师谷也是个令人摇头的病人。
但不知怎的,曹三娘之死,硬生生逼出她一身的不甘心,脑子里一个想法从最初的混沌慢慢清晰起来:她要想办法找到对症解药,把甘明月从旷日持久的折磨中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