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地,叶大统领休沐归来,迟到了。
他平日就在王府里住着,偶尔休沐,也是在城里转转就回来。身为影卫统领,他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接到城主密令外出办事之外,他的目光、步伐和身家性命,永远都只紧紧围绕着叶钧卿。
琳琅一见他,立马摆出一副同情的表情,朝书房努努嘴,“呐,快去吧,昨儿半夜就问起你了。”
叶昭急忙拦住她:“好姐姐,你可别吓我。”他摆出一副苦脸,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快对对供词,你怎么说的?”
琳琅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能怎么说,我又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说完腰肢一扭,春风摆柳地端着食盒走开。
叶钧卿看了半宿军报,一大清早又接过一摞政务文书。“你瞧瞧这个。”叶钧卿看完了信,顺手递给站在一边垂手侍立的叶昭,“永乐镇太守李永利暴毙。鸢信说他手下一个亲信失踪了,鹤夫人正在派人追查。刘大人在这儿也呆了有些时日了,这个结果拿给他,让他回去复命去吧——我写个折子,让他转呈皇上,再向朝廷要一批粮草。这是在永乐镇出的差错,怎么算都算不到咱们头上。”
边地是别有一番风味,但呆久了也让京里养尊处优的大人吃不消。刘坤在叶城呆了十多天,周将军格外热情地邀请他看了两场演兵。叶城守军悍勇善战,加之边地气候恶劣,刘坤结结实实吃了两天风沙土石,从此窝在驿馆,再不出门。此时此刻有了调查结果,又能启程返京,巴不得马上就走。
叶昭会意地应了一声。
叶钧卿又吩咐了些别的事,说了几句闲话,不经意问道:“昨夜里可是受伤了?”
叶昭抿了抿嘴,立刻单膝跪地道:“属下该死,昨夜与丐帮人起了些冲突。并未受伤。”
他从来不瞒着叶钧卿任何事,有鸢信在,隐瞒实情是徒劳的。叶钧卿微微一笑道:“起来说话。你每隔几天就该死一次,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沈家小姐可有受伤?”
叶昭一听就明白,叶钧卿什么都知道。忙说:“她也不曾受伤。昨夜黑市确实闹得有些不像话了,居然抓了个宓部的小姑娘当雀奴卖。那沈家小姐是个不知轻重的,看见贩卖女奴,就大闹了起来。属下把那小姑娘放了——毕竟是宓部的人,属下想着,反正我们要拉拢宓部,不如送他们个人情。”
叶钧卿笑骂道:“送宓部人情?我看是你想送沈归雪人情罢。”他笑容沉了一沉,“回头给他们些教训,叶城还是本王说了算的。容不得他们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你且再去拿些药,实在受伤难受别忍着,只是你须记得,鹭夫人去了,这药吃一粒少一粒——药师谷那边是否能配出更多的药来,本王也不知道,话不用我多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叶昭脸色一凛:“是,属下该死,惊动城主了。”
叶钧卿摆摆手:“不碍事。你我俱是战场上挨过刀枪的人,区区小痛不足挂齿。说起来本王这半条命还依赖于你,你也好歹惜命些。”
叶昭低头笑了笑,正待退下,只听叶钧卿突然又问道:“你……是很喜欢沈家那姑娘么?”
叶昭一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这您都看出来了?还是哪个小子在您面前嚼舌根儿?”
他自小就跟在叶钧卿身边,说话并不十分拘谨,叶钧卿的笑意却又退下去几分,组织了一会儿措辞,缓慢开了口:“这孩子心有敬畏,行有所止,又很聪明,你喜欢她,本王心里是高兴的,不愧是我府中的人,眼光好。只是沈庄主一门心思认定白承桐是个良配,眼下我们需要德威镖局的助力,恐怕我并不能让你惹他不快。”
非常配合地,一声沉闷的春雷,紧急叫停了这番尴尬的说辞。叶昭的心先是一紧,随后慢慢地沉了下去。
叶钧卿的话还没说完:“……至少,不要总去主动找她。”
叶昭低声道:“属下明白。”
叶钧卿似有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难为你了,倘若……”他后半句没倘若出来,只是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先下去吧。”
这春雷是个哑雷,光响了一声,不下雨。伴着雷声,沈归雪飞快地脱下灰扑扑的短打,换了套看上去就不打算出门的衣裳,还迅速地描眉上妆一番,推门出去给沈德佩请安。
白承桐比她去得还早,等沈归雪进门时,他已将这几日的事禀报完了。见沈归雪来,沈德佩干脆让二人一同留下早饭。方摆好碗筷坐下,沈三爷便敲门进来送信。
沈德佩扫了一眼信封便直接递给沈归雪。信是杜瑾的回信,沈德佩常年在外忙镖局事务,家信一般由沈归雪代笔,他跟这个师侄不熟,沈归雪却跟这个同年的小哥哥亲近些,他乐得见下一辈关系亲近,因此,联系杜瑾几乎成了沈归雪的专属差事。
白承桐喝着粥,随口问道:“茂川说什么?”
沈归雪手微微一抖,心里略有不快,但看过了信,还是温顺自觉地递给白承桐道:“也没什么,说今年送我份大礼——也不知什么礼。其他事桐哥你看吧。”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镖局事务,杜瑾从来都是直接报给洛阳总部。给沈归雪的信里除了问大师伯好,就是问白镖头好,再就是又见到什么稀奇玩意儿回头买给她。
白承桐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回信,一边道:“对了,之前茂川还给总部去过一封信,说百福庄镖局有意来叶城拓展地盘。”
沈德佩见怪不怪地“哦”了一声:“这百福庄镖局没开几年,倒是锐气很足。”
与德威镖局相比,百福庄镖局着实不算大。兴起不过四五年时间,走的也多是西南西北一带的短镖。但沈德佩早在百福庄镖局刚一成立时,便让杜瑾细细打探过,东家是倥侗派现任掌门的一个师叔,江湖上排名一百以内——意思就是,还不算数不上名。一儿一女,女儿是峨嵋弟子,儿子还在崆峒派学武。跟德威镖局的业务没太多纠葛,沈德佩就叮嘱杜瑾每年送份年礼,结个善缘就罢了。
没想到这小小镖局,几年间避开中原繁华城镇,一路向北拓展行镖路线,竟与德威镖局在叶城短兵相接了。
白承桐道:“叶城迟早是商家必争之地。先前我听说,永通镖局也有来叶城之意。依我看,我们现在既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如早早布局,趁着叶城主着急,把叶城先拿下来再说。一旦我们把局面打开,别的镖局再想插足就难了。”
沈德佩半闭着眼睛听他说完,淡淡道:“年轻人果然锐气足。”这话听不出来褒贬,但接下来他说道:“只是叶城现在最需要运送的,是军需粮草。这种东西量大利薄也就算了,只是军需一向由朝廷专线运输,桐儿你想想,叶钧卿为何非得找我们一个民间镖局承运?接这种事,就是挑明了要跟朝堂那些人争利了。”
一讲到镖局事务,沈归雪就不言不语地埋头喝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听得沈德佩推开碗,站起身道:“也罢,桐儿今日随我去趟叶王府。频频今日做什么?”
沈归雪没想到父亲突然提问自己,一口热粥囫囵咽下去,烫得眼泪差点流出来。含混答道:“我哪也不去。在屋里呆着。”
沈德佩略略皱眉,吩咐道:“女孩子家稳重些,急什么?不出去也好,看看你梅姐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去帮她做些事,省得无聊。”
两人一出门,沈归雪放下碗,挂了半个时辰的笑容顿时敛了去。
推开门,沈三爷还在门口候着。沈归雪便道:“劳烦三爷再给茂川哥哥去个口信,请他不必急着来叶城,就算来了也先在附近寻个地方休息几日,等我消息。”
沈三爷的脸挂上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三爷。”沈归雪沉下脸冷声道,“你若觉得不妥,大可现在去告诉我爹,告诉桐哥。”
沈三爷从未见过她这般严肃——从小到大,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漫不经心的——这世上的确少有需要她操心的事,但渐渐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大小姐的心思也变得难琢磨起来。
“老奴自当以小姐为马首是瞻。”沈三爷躬身道,“只是……老奴虽不知小姐要做什么,还请小姐不要让庄主伤心。”
沈归雪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一字一句道:“三爷,如果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荆棘遍布,只要走过一定会受伤,另一条则是鲜花满径,但泥土底下或许有陷阱,或许没有,你会选择哪一条?”
沈三爷叹口气:“小姐自己也说了,鲜花那条路或许有陷阱,或许没有。倘若那条路没有陷阱,你岂不是白白受伤?就算这条路有陷阱,可走荆棘路受的伤害,就一定比踩进陷阱要少么?”
沈归雪抬头一笑:“伤有何惧,即便受伤,也得伤得明明白白,总比一脚踏空踩进陷阱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