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十八路军需物资,走水路的走水路,走陆路的走陆路,源源不断地运往嘉峪关外。
德威镖局从四地共抽调了十二名高手,在嘉峪关集结,听候白承桐调遣。
叶昭带领四名豹骑精锐,陪同沈归雪日夜兼程赶往嘉峪关与白承桐汇合。
每日喝茶参禅走马观花的莫轻寒,悄么声地离开了叶城。
准备工作如同静水深流,不动声色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胶着十年的边城局势,一步步地向着明朗而去。
“想什么呢?”夜深了,这夜没赶上进城找客栈,叶昭一行人宿在野外,好在天气已经热了,露宿也不冷,几人点起火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各自去歇息。沈归雪抱着膝发呆,叶昭见状,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拿胳膊肘捣了捣她。
“在想这次朝廷对于叶城的态度,是不是转变得太快了点。”沈归雪说。“忽然之间,皇上也不找茬了,两位皇子也不推三阻四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东南海患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搞这么久,其实就是两位皇子在拖。”叶昭道,“但太子和三皇子不管怎么争,都不敢在西北边境动歪心思,西凉可跟海上那几个小毛贼不是一个概念。再说,城主和穆先生在朝中也有些关系推一推,我们只是跟朝廷要些军需物资而已,又不是要干什么,朝廷断没有拒绝的理由。”
沈归雪侧过头看他,突然轻轻地唤了一声:“叶昭。”
“嗯?”顺着她的声音,叶昭也不知不觉声音低了八度。“怎么了?”
“城主负责运筹帷幄,穆先生负责出谋划策,你一个大统领,天天围着城主转,要么当贴身保镖,要么干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沈归雪说到这里住了嘴,她本想说“不觉得有些可惜么”,但想想叶钧卿救叶昭回叶城的情分,又觉得这句话似乎不该问出口。
“哎你不要看不起贴身保镖好不好?”叶昭扬眉笑道,“当年城主亲自上阵,小爷也是伴随左右,上阵杀敌的。要不是因为身负统领之职,凭小爷的本事,现在在豹骑至少也是个副将了。”
他果然是放不下叶城的。沈归雪心里沉了沉,避开了话头,问道:“城主亲自上阵?他功夫很好吗?”
她没见过叶钧卿出手,尽管他“西北战神”的名号人尽皆知,但自她了解世事起,关于叶钧卿的全部印象,就只有对弟弟的一再忍让和对朝廷为难的百般懦弱。此来叶城,见到的也多是叶钧卿作为行政长官的焦头烂额和殚精竭虑。
反正,就是一副气血两虚提不起刀的样子。
“你不知道城主当年刀法多精湛。”叶昭半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忆起当年沙场峥嵘,那个他一心一意追随的主人,是怎样趁着雾夜火烧连营,又是怎样率领铁骑冲入敌营,刀卷流沙,硬生生地将敌阵破开一个口子,一刀斩下对方将旗。
快、暴烈而凄美,带着不容忤逆的王者霸气之刀。
“就连二公子也比不上城主的刀法。”叶昭说。
这个评价相当之高了。在沈归雪认识的人当中,比叶敬卿造诣更高的同辈人,只有莫轻寒与白承桐二人,至于叶昭、南宫琪岳之流,大概也就跟叶敬卿打个平手。尽管江湖上排行榜众多,什么“三十岁以下青年剑客十人”之类的,沈归雪向来不怎么看得上这种排行榜,但凡真材实料的名侠士,根本就懒得争这种排名,但是吧,这种排名每次还都能引来江湖上一阵追捧,不管她看得上看不上,这种互相捧臭脚的行为,永远都有着广泛的市场。
沈归雪笑了笑,不再接叶昭的茬,推说自己累了,裹紧了披风便阖眼休息。而叶昭只要在外就精神抖擞,只是靠坐在沈归雪身边假寐。
却说杜瑾在洛阳,封账查账折腾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沈归雪所说之人齐袅袅。
齐袅袅在德威镖局只是个二等镖师,职位是挂在洛阳总庄上的,实际上一年到头大半时间待在沧州,负责沧州附近的短镖中转。
她三十来岁,模样素净而寡淡,两条眉微微下垂,有点苦相。齐袅袅的相公原本也是德威镖局的镖师,在一次行镖途中遇敌身故。
德威镖局对殉职镖师的抚恤金还算丰厚,但齐袅袅当时有了个遗腹子,并没有拿着抚恤金改嫁或是购房置地,而是在生产之后,拿起亡夫的刀,硬是跟一群男人们风里来雨里去,趟泥趟水流血流汗地干起了行镖营生,把个遗腹子拉扯得好好的,送进学堂,自己也从三等镖师提拔成了二等镖师。
镖局行当认实力,齐袅袅做到这份上,虽然只是个二等镖师,但说起她,谁都得敬佩地竖个大拇指,即便杜瑾远在西南,对她也略知一二。东家大小姐沈归雪能伸手的地方不多,便做主安排,托人把齐袅袅的儿子送进洛阳一个有名的学堂。
齐袅袅见到杜瑾便拜,“见过杜当家。”杜瑾虚虚一扶道:“齐师傅坐,频频说让我在此等齐师傅,不知是为何事?”
齐袅袅掏出两张文书单来,展平了放在杜瑾眼前。
沧州本不是什么重要中转地,德威镖局没设庄,只在当地最大的酒楼客栈设了个点,每旬派镖师处理一下从沧州中转的不太重要的货物。因了齐袅袅是沧州人,又兼着踏实心细,后来索性沧州事务都交给她去做。
杜瑾看了看手中两张文书,皆是从沧州中转的货物单,一张是德威镖局的,一张是承顺镖局的,两批货是同一个主顾,只不过德威镖局的那张单子上落款是两年前,而承顺镖局的落款则是三个月前。
“承顺还有这么远的生意?不过同一个主顾,找两家镖局托运也是有的——”杜瑾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抬头看齐袅袅,“你怀疑镖局内部有人吃里扒外,将主顾介绍给承顺镖局?”
“不止是吃里扒外。”齐袅袅起身绕到杜瑾身边,指点给他看承顺镖局那张单子。那是一张收讫过的单据,时间、地点、货主姓名、镖局印章、镖师签名,一应俱全。边角有撕掉半拉的“承顺”二字,杜瑾盯着那半个“承”,目光紧了起来——
那本该是承顺镖局盖章的地方,但货主临时加了货,上面多写了一个货物记录,想是经手之人并未随身携带镖局印章,便在记录下方,添了手写的“承顺镖局”和一个指纹印。那“承”字最右一捺潦草而潇洒地拐了一道弯,好像水波纹一样。
他对这一捺不能更熟悉,“这是……频频的字?”
“不是。”齐袅袅道,“大小姐和白镖头都师从林夫子,这是白镖头的字。”
杜瑾呆了一呆,这么明显的破绽,居然能堂而皇之存在这么多年,实在……太可笑了。
“齐师傅,你是说白镖头偷偷自己开了个镖局,还抢了德威镖局的客户?”杜瑾低声问道,“我刚刚跟杭州分庄对过账,那边的账一点问题都没有。你还有什么证据?不妨一起拿出来。”
齐袅袅摇头道:“白镖头很仔细,大小姐让我盯着这事好几年了,我也只拿到这么一份证据。”她抿了抿嘴,“杭州分庄体量本来就大,他也没有挖客户,只不过是分了一部分行镖业务给承顺镖局,至于做平账,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杜瑾不说话了。他发现齐袅袅很聪明,说话只说五分,同时他发现,齐袅袅一定是沈归雪的心腹,在那没说的五分话里,齐袅袅摆明了是要告诉他,“你跟沈归雪那点把戏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错,十五岁的沈归雪偷偷给他钱入股,靠的就是做大小账。沈德佩常年忙镖局的事,沈归雪自小学着理家。只不过她能接触到的只是沈宅平日开销,沈德佩手再松,家用的数也有限,刚起步那两年,她变出花来做账,能挪出来的也不多,为了凑本金,她甚至偷偷动了她娘给她留的嫁妆本。
只是杜瑾没想到,白承桐居然敢在德威镖局的公账上也玩这一手,一时间他震惊而茫然——如果白承桐偷偷入股了承顺,光凭他一个人,能做平杭州分庄的账吗?梅若霜帮了他吗?如果梅若霜帮了他,那么梅德广呢,他知道吗?
略一沉吟,杜瑾问道:“频频什么时候开始让你查这件事的?”
齐袅袅道:“大概四年前。两个月前,大小姐还让我查了一个叫严方的商人,说是在平宁关活动。承顺主要在东南一带,杭州也有些生意不假,但往西走,镖局业务原本只有我们德威镖局一家,但这个严方往来西凉和内地的货物,从没有走过德威镖局的单,妾身查过,他的货入了关之后,走的都是承顺镖局的单。”
“暗度陈仓。”杜瑾想道。若说没有白承桐的授意,一个没有在西北设点的镖局,又怎么能从德威镖局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撬走单子呢?
四年前……他不由想起那个在祠堂里被点住麻穴,难受得牙齿格格作响却动弹不得的少女。想起此来叶城,沈归雪跟他聊起白承桐与梅若霜一事,似有深意地说,“偷账本耽误镖局清账事小,偷了杭州分庄的账本才事大”,当时他只道沈归雪还在因这事怄气,言语上酸白、梅二人几句,如今见了证据,所有的线索便都串了起来。
杜瑾当机立断:“齐师傅,收拾东西,拿上证据,马上随我回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