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西凉发起了叶钧卿接管叶城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围城。
彼时叶钧卿已有了“西北战神”之名,叶城被困两月,他决定主动出击破敌。
如果放在五年后的叶钧卿身上,他一定会把头低得更低,军报写得更急、措辞更加卑微,向朝廷求援,但年轻的西北战神没有。三封军报,三次告急,已是他求援的极限,他的战绩与热血不允许他将头颅压得再低一些,而朝廷的刁难、皇帝的斥责,也使得这个年轻人焦虑惶惑——这狗皇帝,莫不是想借西凉之手困死他,或者是等着他兵败找理由为难他吧?
放在如今,叶钧卿自然明白,皇帝再不喜欢他这个异姓藩王,也不会拿江山基业为代价扳倒他。可彼时君臣猜忌,这个年轻的城主不敢等,也不敢拖,更怀着一腔被抛弃的悲愤,打开城门,身先士卒地冲了出去。
是壮烈,同时也是此生最后悔的一战。
那一战西凉大败,周老将军、叶昭和穆雁南都劝他不要轻易追击,但他铁了心想乘胜追击,歼灭西凉最精锐的部队。叶昭被留下清理战场、处置战俘,叶钧卿则带着周老将军和一千铁骑追击,然而两日之后,回来的不是凯旋的战士,而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一进城便摔下马的周老将军,以及中毒濒死的年轻城主。
是曹三娘找到了“双续”的法子,没等她说完前因后果,叶昭就抢着说,“我来。”
那时,叶昭是真恨不得以命换命救下叶钧卿。士为知己者死,毕竟他的全部身心和性命,都在那个把他从斗兽场救下来的主人身上,他也没想过,在今后的人生里,会遇到一个令他心动怜惜,想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女子。
“从那之后,城主就甚少动刀,也很少出府。叶城不能无主,他急着劝二公子回来也是为此。”叶昭缓缓地说道,“一开始总觉得喘不上气,也很累,习惯后也不过如此,只是内力跟以前不能比——你又是何时得知的呢?”
“有段时日了。”沈归雪带着鼻音说道。伸手拨开眼前乱发,这些天她憔悴了不少,只有在瞪人时一如往常精神抖擞。“轻寒大哥说你刀法精湛而内力差得太远,我就觉得不对劲。只是当时以为你走的军中习武的路子,并不注重内修。”
叶昭无声地笑起了,他嘴唇干得开裂,一笑便牵得生疼。沈归雪不太会照顾人,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但显然易见的,沈归雪一口水都没给他喝过。
“那药……”沈归雪低声问道,“是要一直服用么?”
“是在其中一人受到重伤之时,暂且阻断痛感相连的。”叶昭飞快地解释道。“以往是我跟城主一人一半,这药是用一寸青所配,极其难得,曹三娘去世后,城主便全给了我。”
“可是三娘不在了,也没有新的一寸青,以后药用完了会怎样?”她不想听叶昭唠叨叶钧卿是个如何重情义宽下的主人,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叶昭不说话。
水色渐渐布满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沈归雪盯着他,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曹三娘在书里写,这用双续的,多是那些准备同生共死的情侣。到了大统领这儿,用来给城主续命了。”沈归雪嘴唇轻微地动了动,声音轻轻送喉咙里挤出来,好像在说件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嘴角上扬。她挣脱了叶昭的手,将脸埋在手掌中,笑出了声,笑着笑着,肩膀便一抽一抽起来。
“频频。”叶昭倾过身子,犹豫了片刻,伸手缓缓将她环在怀里。她哭得那么伤心,让他忍不住想抱紧她,却又近乡情怯,于是就这么抬着胳膊,虚虚地试探着把她圈起来,额头抵着她的耳朵。
“频频,别哭。乖,别哭了,求你。”他听见自己虚弱地说。
似乎也只能颠来倒去地说这么软弱的一句话。
——求你不要怪我。因为即便重来一次,即便当时我已遇到了你,也依旧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你喜欢的那个叶昭,是他所救,是他给予重生,是他所教,是他所塑造,没有他,或许那个叫阿诺的孩子早就死在斗兽场内,怎么会站在你面前,配得上被你喜欢呢?因此,在他濒死之时,你喜欢的这个叶昭,又怎么能放任不管。
情与义,在这儿从来不是先后顺序的问题。
叶昭温柔而徒劳地拭去沈归雪鬓边的泪水,但更多的眼泪从她指缝中滑落。“如果有什么遗憾,就是恐怕不能陪你到很老很老,但曹三娘说我身体强健,是个长命百岁的料,人生百年,五十年都给你,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帮你实现,好不好?哎,别哭嘛,这辈子不够还有下辈子,我要是先死了,你有什么新愿望就上坟烧给我,我绝不喝孟婆汤,没兑现的我下辈子,下下辈子还给你,一直到还清为止,说到做到。”
他的声音哑哑的,额头与她相抵,鼻尖在她耳边,贪婪地嗅着她的温热。突然间,他微微侧过头,试探地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脸。
有湿漉漉的液体滑落,落在他唇间,热的苦的咸的。叶昭用心抿去了那滴液体,不知滚烫的到底是自己的嘴唇还是沈归雪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