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这一日天朗气清,前夜下了一场雨,但第二日阳光大盛,颇有些秋高气爽的态势了。
经幡如雪树般林立,纸钱随风飘扬,诵经之声呢喃,从白昼到黑夜,连续不绝,让整个德威镖局都淹没在一片肃穆之中。
在出殡的前一夜,有鸢信冒雨来报,说梅若霜与白承桐在麦积山附近接头,几大门派黄雀在后,将两人堵了个正着,打斗中,梅若霜坠崖,白承桐连伤十一人,负伤突围,不知所终。
沈归雪得此消息,微微冷笑,当即修书一封命人连夜送到南宫盟主那里去。杜瑾和叶昭问她如何打算,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经此两个多月的折腾,德威镖局元气大损。庄主死得窝囊糊涂,原本青年一辈的翘楚白、梅,死的死,逃的逃,镖头也死伤无数,一时人丁寥落,头上还顶着丢饷的恶名。偌大一个德威镖局,内外交困,连丧事都是在远离洛阳的边城,靠沈三爷带着零零散散的人张罗。
幸好,来吊唁的人也不多,几人尚且能应付得来——这又何尝不是莫大讽刺呢,想当初沈归雪一个简单的生日宴,多少江湖名流道贺。如今命运翻覆,来送沈庄主的人寥寥无几,那个曾让她心心念向往的江湖,她以为的热血沸腾、行侠仗义的江湖,以最残酷的方式给了她重重一击。
沈三爷带着七八个镖局弟子,身披麻衣站在廊下,等着沈归雪出来。这是德威镖局在叶城仅剩的人手。叶钧卿派了穆雁南作为叶王府的代表,莫轻寒、叶昭只做是沈归雪的朋友来帮忙。来吊唁的江湖人士不过十数。
令叶昭意外的是,南宫琪岳居然也赶了过来,代表南宫霆送来挽联。
他一来俨然将自己当了半个主人,拉过沈三爷细细询问扶灵回乡相关事宜,还跟来的江湖人士一一应酬,说什么“频频妹妹哀思过度切莫怪罪”。叶昭看在心里,微微不快,碍着沈家人没说什么,他也不好这个时候跳出来多说话。
正在说话间,只听门声一响,沈归雪一身素缟,抱剑缓缓走出门来。
阳光直射在她脸上,映出一层釉色,显得她面色如白瓷一般。嘴唇也失了血色,短短数日,那个曾无忧天真的姑娘瘦脱了形,棱角分明,神情冷峻。
叶昭不由得跨出一步,恨不得立即奔到门边握住她的手。但沈三爷比他更快一步,带着镖局众人呼啦啦地围了上去。
“大小姐……”沈三爷刚说出三个字便哽咽了。雷德泰如今在洛阳坐镇,除了沈归雪,眼下没有其他人能堪称德威镖局的主心骨。
一阵静默,唯闻风刮动树叶沙沙作响,庭中众人俱看向沈归雪,等她开口。半晌,沈归雪开口道:“德威镖局不会倒。”
她声音沙哑,带着说不尽的疲惫,语气却是坚定的。
其实南宫琪岳在出殡的前夜就赶来了叶城,赶在出殡前与她密谈。
“只要与南宫家联姻,南宫家自会照拂德威镖局,名义上你仍是德威镖局的下一任庄主,雷当家和杜当家也能继续在分庄上主事,只是万事自有南宫家和整个武林盟会来抗,频频妹妹,镖局现在这状况,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南宫琪岳耳朵有些发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这沈归雪,诚恳道,“庄主为人所害,我爹、我……我们都是难过的。定不会放过凶手。可是从私心来讲,我不怕你骂我,我心里是有些不合时宜的期待的。世人都说南宫家挑媳妇女婿只看门第,可我想这至少能证明我待你的一片真心,我想娶你为妻,与你身份地位无关。”
“德威镖局立于江湖三十载,上承妥善运输财物之责,下奉维护江湖道义之任,虽道阻且长,然家父立下人在货在、货损必偿,匡扶正义、护弱救急的十六字规矩,镖局上下万万不敢忘。”
沈归雪环顾四周,缓缓道:“如今镖局前途未卜,若各位师傅愿留下来重振镖局,妾身必不敢辜负期望,艰难险阻,万死不辞。若想另谋出路,德威镖局也必定不会亏待诸位。”
震惊如风掠过人群之中,沈三爷当即老泪纵横,单膝跪地,从腰间抽出匕首当掌一划,举着流血的左手大声道:“老奴愿追随大小姐,重振镖局,严惩凶手,不死不休。”
沈三爷一跪,镖局其余人也跟着单膝跪下道:“我等愿追随大小姐,重振镖局,严惩凶手,不死不休。”
话音刚落,穆雁南首先从人群中跨出,对沈归雪作揖道:“大小姐心怀壮志,不让须眉。有德威镖局襄助叶城的物资运输,我边关将士定无后顾之忧,在下代城主谢过大小姐。”
南宫琪岳也拱手道:“沈庄主一代名侠却受此辱,身死敌手,武林盟会定会为他讨个公道,有大小姐接过沈庄主的担子,德威镖局必定威名不堕。”
叶城主的代表和武林盟主的代表都发话了,庭中众人自然顺水推舟,纷纷表态。等到场面话说过一轮,沈归雪又道:“既然如今我当起德威镖局的家,有些事情势必要向各路朋友有个交代。家父身死敌手,并非因之前江湖传闻因我与白承桐婚事有变,他被逐出镖局,怀恨在心才痛下黑手。而是家父发现他通敌叛国,拦截军资。”
此言一出,庭中众人皆惊了一跳,议论纷纷。其实在此之前,沈归雪也并无十分把握确定,承顺镖局背后的金主就是西凉,但她那串赤金珠手链让沈三爷给了刘齐,如何到了白承桐手里,她不信两人一点牵扯都没有。
“家父本已应允他与梅姐姐之事,梅姐姐想劝他迷途知返,就私下去寻他,但他已入魔障,竟将梅姐姐打落山崖。”沈归雪语气冰冷,一字一句道:“不忠不孝,无情无义。德威镖局的悬赏令不会撤销,恳请诸位英雄勠力同心捉拿此人,绝不允许此败类败坏武林风气。”
这便是扯淡了。据鸢信传回来的消息,梅若霜是先跟白承桐见了面,被一波尾随其后的江湖人士给围堵了。混战之中,梅若霜被人狠打一掌,跌落山崖,白承桐来不及施救,眼睁睁看着梅若霜掉落山崖,当即一口鲜血便喷了出去。
但沈归雪是拿定主意,让白承桐在身死之前先身败名裂,干脆将所有的事都推到他头上。不论那一掌是谁打的,那日去追白、梅二人的都有谁,此时都巴不得跟这事儿撇清关系——毕竟,沈归雪是放过话的,梅若霜是镖局的人,要罚也得由德威镖局来罚,谁将梅若霜打下去都不太好向德威镖局交待。现在沈归雪给了个顺水人情,亲口指认梅若霜是被白承桐打下去的,这话传出去,白承桐辩无可辩,今后在江湖世世代代口口相传中,梅若霜就是死于白承桐之手。
杀人诛心,白承桐通敌叛国,辜负将他抚养大的沈德佩,已然让他无法在江湖立足,而“为私情背叛未婚妻,却又为私利而杀害情人”,无疑在他心上狠狠插一刀。
叶昭站在人群中看着沈归雪,心情复杂。
静默中,沈三爷附到沈归雪耳边,告诉她时候到了,沈归雪将短剑往腰间一系,抱起瓦盆向门外走去。
庭中众人为她分出一条道来,德威镖局的镖师和仆从们紧随其后。经幡在云中飘转,纸钱漫天飞舞,没有吹打,没有诵经,也没有哭送拜别,一支零落的队伍便从这门中跨出去,沿着叶城的中轴线缓慢而行。
边城局势紧张,德威镖局江南的业务被瓜分了一半,唯有西北一支运转正常,而其中以叶城军需物资运送量最大。沈归雪不得不留下来处理事务,只能送到城外十里亭,先由沈三爷带人扶棺回洛阳。
叶钧卿在王府的望楼上看到了这支零落的队伍。他翻转手腕,将杯中热酒倾洒在地,为沈德佩送行。
队伍穿城门而出,出了城门,就是饮马河,饮马河外便是群山,便是叶城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不惜一死也要守住的故土国门。
一路上,人群中有零零星星的江湖打扮的人,有些沈归雪认识,有些从未见过,他们在人群之中,见到送葬的队伍,遥遥躬身行礼。
群山蜿蜒,在渐起的秋风里慢慢褪去青色,饮马河宽阔,无数大小货船客船在河上列队,那是冯斌带领饮马河水帮和黄河十八舵的船只,在河边等候送行。忽闻一声火器锐响,只听得有人扬声道:“送——沈庄主回乡——!”只见大小船一齐开动,在河面上陪着送葬的队伍,一路向着十里亭的方向缓慢而去。
沈归雪鼻子一酸,努力忍住满眼的泪,一步一步走得沉重而坚决。
“砰——嘶”。□□升空,响声沉闷。日头隐于薄云之后,苍山肃穆,风声呼啸若哭,沈归雪脚步不乱,目不斜视,只向那荒草萋萋的山坡而去。
“砰——嘶”。□□升空,边陲的风吹乱她鬓边碎发,吹得她眼底尽染风霜。那个曾经对江湖怀着无数绮思想象的少女,娇生惯养了十九年,却在几个月间,被仓促地揠苗助长,歪歪斜斜地当成了顶梁柱。
“砰——嘶”。狂风忽起,卷起纸钱纷纷向云端飞去,待风势一弱,又簌簌落下,纷纷扬扬,遮天蔽日,如千万白蝶漫舞,指引亡魂走向归途。
七响之后,群山静寂,唯见秋阳耀眼,河上百船落帆,组成一曲静默而宏大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