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时节，烟雨暗江南。

扬州城外梅花岭上太清宫观内，逢节出行打醮祈福的官宦人家被一场暴雨阻断回程。

老道士奔波传话几个来回，终于一脚跨进大殿，冲着三清像前香案躬身施了一礼。

“林大人，雨势汹汹，今夜在敝观留宿的善信男女比往日多许多，恐要怠慢您和别人挤挤了。”

“事有缓急，这都无妨。”

林如海直起身，捻了捻沾染香灰的指尖，含笑道：“只是随行尚有女眷，经不起折腾，还要劳烦道长早些安排下处。”

他身着宝蓝色杭绸直裰，面容白皙，周身隐隐透出几分威仪。

老道士忙低下头，恭敬地念声号：“福生无量天尊，那是自然！贵府的住处就在西院，只是早住进位梅公子，屋舍紧凑，委屈大人夫人小姐往厢房安置，万望见谅。”

林如海摆摆手，示意容谅这话不必多说。

殿外的雨越下越大，沉沉滴落在青石砖面上，打起大大小小的水花。

天阴室昏，早有观中小道童陆续点上灯烛，映得殿内昏黄一片。

林如海轻轻唤道：“玉儿。”

蒲团上的小姑娘抬起头，远山眉绘，掩着一双似喜非喜的眸，眸里灯火璀璨，澄净如一汪春水。

林如海：“殿内冷，莫要发困，去那边扶了你母亲，咱们往客房歇息。”

林姑娘轻声应是，起身去扶母亲。

丫环婆子簇拥一侧替她搭手。

小小的人儿，身量未及成年男子腰腹，倒很懂事。

老道士赶紧逢迎：“女公子真是明|慧，也很纯孝呐！”

林如海抚了抚须，但笑不语，眉眼间露出藏不住的与有荣焉。

老道察言观色，领着众人向西院客房行去的路上，继续拣着好听话赞道：“像贵府小姐这样的品貌，寻常可不多见，来日定是神仙一流。这样的人物小道还只在先帝爷南巡时见过，当日东阁大学士顾棠翁家的小女，风仪出众，或可一较。”

林如海也笑：“顾家子弟，一向委实出众。”

说着又道：“听闻贵观即是棠翁知扬州时重修的？”

“大人见闻广博，记得不差。且这太清宫后梅岭北，就是顾家的祖垄所在，说来敝观同大学士府上宿缘颇深。”老道士指点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从廊下望去，雨扫庭槐，芭蕉荣盛，看不及远山，只见屋舍连绵的檐角。

和观中其它殿宇建制不同，那侧是江南惯见的两层黑瓦小楼，白墙壁上爬满青藤。

一星如豆的灯火隔着薄薄的高丽纸从洞开的窗中渗出。

林如海默默地看了片刻，才道：“可惜天公不作美，不然该去梅岭祭奠棠翁一番。请教道长，那边又是什么地方？”

“是敝观的藏书楼，”老道解释，“先帝爷二年，征召江左鸿儒入留都体仁阁修前史，广罗天下典籍，其中一部分就暂贮在此。”

体仁阁修史的事情，林如海显然深知内情，闻言不做多话，略微颔首带过。

他身后跟着的小姑娘左右看了看，闻言遂将目光投向远处小楼，像被两人的言谈引起兴趣。

但她只是乖巧地扶着母亲，恍若不经意瞧去，故而没人注意到她的好奇。

众人穿过回廊折过厅堂迈了一道月门，进了客宿的西院。

此时两侧厢房并不如常安静，廊下摆满大大小小的箱笼，一个中年黑脸的汉子立于台叽之上，正指使仆从将箱笼挪进正房。

见此情形，林如海登时明了欠下此地原主人一份人情。

他抬袖向黑脸汉子道谢：“无奈暂借此地，多谢相让。”

那汉子忙避身回礼：“林大人不必客气，我家小爷说，敝府和大人乃是世交，往日没机会拜访，如今既遇上了，举手之劳，哪有不相助的道理？”

“敢问……”

林如海有些意外，飞快在脑中过了遍故旧中的梅姓人家，才将话补完：“可是镜山梅公府上？”

镜山是号，这位梅公名延年，字表允平，乃是文华殿大学士兼内阁次辅。

亦是他当日科考的座师。

黑脸汉子冲他点点头，应道：“是呐，我家小爷就是梅家三房嫡子，镜山公的丛侄，上瞿下山，小字卿石的便是。我们从会稽过来，准备往金陵去，谁想就遇上这样的暴雨呐。”

“不是这样的雨，还不能遇故人。”

林如海微微笑：“烦请转告府上，待我将家眷安置下来，定来相谢世兄。”

黑脸汉子哂道：“林大人只管先忙，我家小爷是个静不住的，一早外出访客去，看样子今日是回不来的。”

两人笑说几句，在廊下别过。

厢房内已腾空，丫鬟收拾好床褥，摆上茶盏，林如海接替女儿，亲自服侍夫人倚到床上。

他细心地垫好靠枕，这才坐在床沿边道：“我说不必来，你偏放心不下，可是累坏了？”

林夫人强颜笑了笑，病容倦倦，摇摇头憾道：“那孩子虽然不是我亲生，到底是老爷的长子，我总要求神佛保他来世平安喜乐才能安心。”

这话说的很有些哀戚。

林如海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去岁之前他刚点为两淮巡盐御史，三岁的幼子便因一场风寒夭折，妻子受不住，自此一病不起，近日刚觉精神爽利，就央他来道观祈福。

平常人家庶子即使不被母亲冷待，到底是心头一根刺，时时想起，如鲠在喉。

到林家却完全变了样，林如海忍不住在心底苦笑。

妻子出身国公府，在家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出嫁又是清贵夫人，且两人少年结发，恩爱和美自不必说，哪见她如此委曲求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