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不过因子嗣艰难罢了。
他伸手替她将乱发拨向耳后,叹息:“是我对不住你。”
“老爷别这么说。”林夫人眼圈泛红。
林如海握住她的手:“你不要乱想,子嗣是天注定,强求不得,我也不是那等非要儿子传宗的愚人。若因此家宅不宁,岂非得不偿失?”
听着丈夫的宽慰,林夫人微哽:“……我知老爷这话有理,可我怎能不乱想?哪怕想想玉儿,没了兄弟宗族依傍,日后旁人欺负了她,她也无处可诉,我这心里就跟刀子剜肉一样的痛。”
林如海沉沉地叹了口气。
没有兄弟姊妹就这点不好,父母百年后孑然一身,如那风中浮萍,无根无着。
世道如此,妻子的担忧不是没道理,这同样是他的隐虑。
“所以让你放宽心,养好身子,”他垂头缓声说,“我夫妻二人多活一日,就能多护玉儿一日,等她嫁人生子后,孩子总会护着母亲的。”
林夫人捂住眼睛,片刻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见妻子情绪稳定许多,林如海这才招招手,将小女儿唤到面前,道:“爹爹方同你娘议定,待她病好,咱们去梅岭赏梅,玉儿说好不好?”
林姑娘点头,仰起小脸认真道:“那我要娘的病快点好起来。”
童言童语,干净无邪,分外戳人心窝。
“娘答应玉儿。”林夫人鼻尖发酸,摩挲着女儿的小脸,闷声道。
小姑娘伸手抱了抱床上的母亲,秀丽的小脸白瓷一样泛着细腻的光。
她还年少,尚不知愁滋味。
生离死别,于她而言都还只是诗册里一句“坠叶飘花难再复”。
悲则悲矣,但诗很美。
这场雨一直从午后落到傍晚,天阴的分不清时辰更漏变化。
林姑娘侍奉母亲喝了药,伏在窗前看雨落阶上,啪嗒啪嗒一片水花。檐下养着一缸睡莲,时节不到,莲花没开,只有锦鲤逐着雨滴游动。
透过撑开的窗,正好能看到对面的藏书楼,灯火阑珊。
她呆望半晌,转向照顾她的奶婆子道:“嬷嬷,我们去那边瞧瞧,行吗?”
婆子惊道:“姑娘!”
“嘘——”林姑娘竖起食指,望了眼床上睡熟的母亲,轻轻央道,“爹爹在隔壁处理公文,娘又睡着了,我实在无趣。咱们只是看看,那里是藏书楼,又有嬷嬷和雪雁陪着,不会有事的。”
那奶婆子被她半嗔半娇地求着,心里发软,妥协道:“那姑娘不能久待,这儿可是道观,遇到生人就不好了。且小心路上积水,湿了鞋袜要着凉……”
罗里吧嗦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嬷嬷的话好生多。”小姑娘捂嘴直笑,侧头吩咐丫环:“雪雁,嬷嬷允了,快去取伞来!”
那丫环年纪不大,正是玩心重的时候,闻言忙一溜小跑着去拿雨具。
林姑娘就推奶婆子:“好啦好啦,偏嬷嬷最担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姑娘比三岁大不了多少。”
奶婆子失笑,摇头任由她牵扯着出了厢房。
太清宫占地不大,但藏书楼着实不近。
穿过月门和偏殿小径,失了屋舍遮掩,风卷着水意直往人身上扑,几人的衣襟不可避免地打落雨水,渐渐晕湿。
待到终于登上书楼前的石阶时,林姑娘的裙摆下角和绣鞋早已被雨水浸湿。
那奶婆子见状又絮叨起来:“夫人知道可要生气的。”
小姑娘抿嘴笑:“娘才不会,娘最疼我。”
这倒是实情,奶婆子瞧着她因走远路而晕红的小脸,又好气又好笑,见她收伞向内行去,也不敢耽搁,只得住了嘴紧跟上去。
太清宫的藏书楼乃奉旨修建,规格很不寻常,平日此地循例有道童把守,今日不知是因骤雨还是旁的缘故竟疏忽了,侥幸让她们长驱直入。
从敞开的门扇望去,当心明间摆架方形案几,周遭闲闲丢几只蒲团,似乎是饮茶清谈之处。进了内里,左右次间连着梢间尽是一排排高达屋顶的楠木架子,架上满磊卷本。
虽点了灯,奈何书架太高,烛光触不及顶端,依旧暗沉。
满当当的卷本登时吸引小姑娘的全部注意。
她眼睛亮亮的立在阁内深吸气,木头的潮湿气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使她整个人瞬息放松下来。
那老婆子不住催促:“姑娘瞧过了,咱们就赶紧回去罢。”
“嬷嬷急甚么?”
林姑娘小声嗔道,掩不住雀跃地在架间穿行几步,依次去瞧名目。
她的个头堪堪只及书架第二层,小手指尖沿着木沿依次划过,左侧是《云笈七签》等道家典籍,右侧的书渐杂。
《山塘记》《诗薮》《茶陵诗稿》……她的目光依次序落在《诗词格律》上。
学诗从唐三百起,入格律之门才算略通。
她听父亲无意提过几次,说《诗词格律》广录古今诗体,乃赏鉴之名本。
可惜真本难求,不知到底讲的什么。
巧中有巧,让她在此处遇着。
她想着,伸手去够架上的书,可是手指刚碰上边缘,就有一股力道将书从她手中夺去。
眼前的架上骤然空出一线位,黑幽幽空荡荡的罅隙对面有什么忽悠闪过。
她隔着书架定睛去看,迎上一双沉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