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了一跳,猛地丢开手。
奶婆子登时蹿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冷声喝道:“什么人!”
阁内默了片刻,来人似也没料到这样的状况,半晌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文楼重地,闲人莫进,喏,门上写着呢。”
对面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悠游的闲适传来,是个男子。
小姑娘的脸登地烧起来,思及方才兴之所至,因而疏忽大意不告而入,不免羞赧。
“嬷嬷,我……”她面颊通红,喃喃地伸手去拽奶婆子的衣袖。
那婆子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稍安。
未等二人多反应,书页轻轻的翻动夹杂着脚步声已近前。
架后人转过隔断,微勾头翻阅手中书册,下颌隐没暗处,独露出半张脸来。
那半张脸已足称惊绝,眉裁入鬓,眼尾逶迤,像极了志怪小说中荒山僻壤成了精的狐仙山魅。
好看的……近于荒诞。
来人半掀眼皮,向着神态紧张的主仆三人点点头,口吻散漫:“小孩儿?你家长辈呢?”
语气淡的仿佛在问今日有雨否。
奶婆子被这直白到有些轻佻的问话问得微皱眉,碍于失礼在前不好计较,忙上前将来意回明。
男子显然略有意外,听完话后,神情复杂地多看了小姑娘几眼,将手中书册合上:“巡盐御史林如海?我知道他。”
他看起来极年轻,只是态度过于从容,让奶婆子一时摸不清底细,如今听他直呼自家老爷名讳,言语之中竟似平辈论交,更不敢大意。
她屈膝将身子放低,抢先认错:“……我家姑娘是孩子心性,只因喜爱诗书,这才误入书楼,还望阁下容恕。”
“你也说了她是孩子,”那年轻男子睨了婆子一眼,不急不慢道,“我要非同她计较,岂不显得小心眼?”
他的五官生的极好,这一眼睨过来,明明不怒而威,却因过于惊艳,平白落成冷而多情的戏谑。
婆子半软半硬的话被他拿住病脚,不觉凝噎。
那男子微微歪头,凑光瞧着手中书册。
封皮《诗词格律》四个字浓墨重彩。
“罢了,”他袖起书,语气淡然,倒不像生气的样子,“不知者无过,何况如此年幼,切记日后莫乱闯,观中三教九流往来,我这样的,也不大好遇。”
见他不追究,奶婆子松了口气,只是这气还没喘出来就卡在半腰。
什么叫“我这样的,也不大好遇”?
这话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她咽了口唾沫,刚想再说些什么,对面的男子已侧侧身,让出一条道。
奶婆子还在发懵,那男子回头挑挑眉:“还有事么?”
……逐客令下的坦然又直接。
奶婆子心中又惊又愕,直觉实在没脸,喏喏地告声罪,准备簇着自家姑娘离去,告辞之时,小姑娘忍不住又往男子手中的书册看了一眼。
她的小脸发白,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眼神湿漉漉地看来,小奶猫一样,直看得男子心头一软,莫名生出点负罪感。
他往下一扫,瞥见小丫头湿透的裙摆和沾了泥的鞋头。
目光微顿。
注意到他的视线,林姑娘悄悄将脚缩回裙底,脸上又烧起来。
眼见她的小动作,那男子眼里浮出一点笑意,捻着书页,问:“喜欢诗词?”
小姑娘犹豫了下,微微点头。
“可会做?”
林姑娘糯糯道:“会一些,只是做不好。”
男子笑了起来:“那还挺聪明的。”
会做诗,就意味着已入门,做不好只是缺练习和阅历罢,这孩子不过几岁大,倒想不到颇早慧。
小姑娘的脸彻底烧成了红果子。
她从没听过如此直白的夸赞,士大夫修身讲涵养,林家自父亲起便以书香门第自居,以谦逊慎独为门风,就是父母双亲喜爱她,也不会这般夸她。
她忍不住抬眼飞速地觑了那人一眼。
对方一身藏蓝葛布道袍,衣服半新不旧,若非仪容出众,单看穿着,就像个客居道观的穷士子。
林姑娘的眼神忽悠一飘,瞧见他腰上坠着一只蝉翼佩。
那种佩她在父亲的书房见过,是他初到两淮任上时,江南道官员和盐商相送的接风贺礼。
她曾打趣父亲,说那蝉翼佩看来不凡,或可换千金。
父亲就笑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这玉最难得的不是价比千金,而是千金难求。
有市无价的东西,自然最贵。
且端阳初夏闷烦,葛布同丝绸比虽价宜,却是消暑最妥帖。
……穿葛布麻衣,腰佩蝉翼,不是深谙吃穿之道底蕴深厚的世家公子,不能为。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她低下头,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
那年轻男子道:“既然如此,这书你的确看不得了。”
小姑娘的眼睛暗淡下去,虽明知会如此,但多少仍抱有一丝希望。
如今,这希望也没了。
她微咬唇角,扯着裙正欲屈膝谢别,那人却背过身,又从架上抽出一本书。
他的个头很高,身材欣长,抬手刚好够到书架的第四层。
“你已入诗词门道,再精研格律反没甚么裨益。”他抬了抬袖,将手中的书递过去。
深蓝封面,书名是《古今别裁集》。
小姑娘迟疑着去接,一大一小,隔着书架,两只手落在书的两端。
“学诗从格律入门不假,但唯讲格律,则落了下乘窠臼,不免有八股末端之弊。”那男子语气闲闲,就着窗外芭蕉暮雨道,“为文一向是下等求辞藻,中等造意境,上等讲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