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谎!”人群里爆出一声怒吼。
林如海抬首,见一个年轻汉子猛地挣脱盐兵掣肘,双目赤红地扑向前。
“大人!求大人为我们作主!那些豪灶敢放利钱、抢夺余盐,都因运使司和他们串通一气……”
“胡言乱语,”宋文昌跺一下脚,“区区小民,胆敢诬陷朝廷命官!”
他怒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曾存仁抬袖,隐晦地瞪他一眼。
宋文昌微怔。
只是出口的命令来不及收回,几个盐兵已跃步上前拿人。
林如海面如寒冰,他从京城直调地方,根基尚浅,不好直接同这些人撕破脸。
宋文昌一个从五品的盐运副使还不足以让他放在眼里,但显而易见,运使司在扬州城经营日久,这儿是盐运使的地盘,不是他的。
他强按怒气,深深地望了曾存仁一眼:“曾大人,这是何意?”
曾存仁暗骂宋文昌猪脑袋,面上却含起温和的笑。
“官民素来如水火,不能相容,百姓在气头上,难免指摘官府。”
他圆滑道:“这样的话传的多了,假的也成了真,于各位大人的清誉不好。”
林如海注视他片刻,曾存仁垂下眼皮,并不回应。
他气极反笑:“是吗?”
盐兵抓人的动作引发灶户的骚乱,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滚滚的马蹄声。
一队骑兵由远及近,从沙洲向码头奔袭而来。
为首之人头戴红缨尖顶明盔,面容逐渐清晰。
宋文昌嘀咕:“贺同敞?”
曾存仁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扭头去看林如海,却见对方别过脸,并不情愿搭理他,只好甩了甩袖,独自走下码头。
骑兵在距码头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贺同敞勒马而立,向这边看过来。
曾存仁大步上前:“贺总兵!”
贺同敞瞥他一眼,将视线转向握刀持枪的盐兵,声音肃然:“今日总兵府点兵,少了一个卫所的人,原来在曾大人这里。”
曾存仁笑道:“盐场有些小事,我调的是盐兵卫的人。”
“盐兵也是兵,兵是用来打仗的!”
贺同敞并不看他:“既是小事,按察司、知府衙门的人,还不够曾大人用吗?”
“贺同敞!”
眼见下面的盐兵开始动摇,宋文昌按捺不住,提起官袍下摆奔向沙洲。
他大声嚷道:“你不要嚣张!你以为现在还有徐东塘护着你吗?”
“宋大人此言差矣。”贺同敞冷笑,“你我都是朝廷的人,军规军纪岂能不遵?和都堂有什么关系?要说护,那也该是皇上护着东南上下!”
宋文昌一噎,差点被当场气爆。
曾存仁竖起手掌,将他挡在身后,先回头骂了句鲁莽。
他迎上贺同敞:“贺总兵,我问一句,我这个盐运使,可还有调兵的权利?”
贺同敞默然不语。
论扯皮功夫,他当然不能和曾存仁相比,何况运使调盐兵,确在职权之内。
见他不答,曾存仁笑了:“你是二品的武官,我是三品的文官,你贺同敞还管不到我头上吧?”
“盐道出事,上下都不好过,要掰扯,待眼前事清了,咱们可以去巡抚衙门理论。”
官场惯挟公器之重私心自用,这话听着扎耳,偏从理儿上讲,没可挑刺之处。
贺同敞的脸沉下来,目光如刃。
曾存仁被他这样望着,也不好受。
总兵多是死人堆里熬出的,见过血的气势如开锋长剑,剑气伤人,且是内伤。
他藏在袖里的手不由握紧。
两人就这样对恃着,谁也不肯示弱。
“……有理。”
四下骤然一静,列队兵士分开道,有人策马上前。
来人面容尽收斗笠下,虚虚握着缰绳,任凭马儿信步。
“确是盐道出事,波及上下。”
马上骑士抬手拨高帽檐,露出寒星似的一双眼:“盐民与官衙不睦,势必祸及盐课,两淮交不上税,便是闹到巡抚衙门,也只有往下压的道理。但不知我这么说,可是曾大人的意思?”
看清来人,曾存仁的瞳孔一震。
宋文昌压低声音在他耳畔惊呼:“顾行之?他不是告假赋闲了么?”
“是告假不错,但赋闲暂还谈不上。”
顾楦朝宋文昌和煦道:“宋大人,多日不见,可好啊?”
他耳力过人,居高临下看来时,未语先笑,端的是八方不动,笑里藏刀。
宋文昌瞠目,张口结舌。
“诶,瞧我这记性。”不等他开口,顾楦已故作恍然道:“诸位大人同顾某一样,苦案牍劳形久矣,四月海寇犯闽浙,眼瞅着又要打仗,哪里能好呢?”
宋文昌的心头一跳,要打仗,那莫不是……徐东塘要起复了?
他挤出个难堪的笑:“是啊,清闲不得。”
腹中同时打起无数只小鼓。
顾楦:“清闲不得才更要对百姓和朝廷负责,不能出岔子。贺总兵,你说呢?”
贺同敞:“顾大人说的不错。”
“那就劳烦总兵大人,抓人吧。”
顾楦的目光投向码头,然后挪到曾存仁身上,意味不明。
贺同敞的神色茫然一瞬,迅速反应过来,向着身后兵士吩咐:“抓人!”
宋文昌的两眼发起懵,搞不清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