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巡抚衙门前的空坪上,蓝呢大轿陆续落地。
披蓑衣戴斗笠的兵士打伞,撩开轿帘。
粉底黑面的官靴踩着积水上行,宋文昌一路小跑,紧跟上身着绯袍的曾存仁。
“大人,”他低声道,“就这么把人交给他们,行吗?”
曾存仁:“不然呢?顾行之都打到你我脸上了,再闹下去,谁都不好看。”
“不是说徐东塘延误战机,下了诏狱么?”
闻言,曾存仁的脸上闪过瞬息阴沉。
他顿住脚,侧首,油伞下的视线穿透雨幕,看见不远处手扶银钑带的林如海。
宋文昌继续道:“难道真要起复了?”
“八省军务,不会一直耽搁着,不是徐东塘,也会有别人。”
曾存仁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波澜不惊:“都中派这么个巡盐御史来,意思还不明白吗?”
林如海虽自诩书香门第,文臣清流,可和荣国公府的关系千丝万缕割不清。
这是抹不开的实情。
宋文昌揣摩:“看来上面不想逼得太紧。”
“逼急了我们,他们也别想好过。”曾存仁冷哼,继而疲惫地揉揉眉心,“但军需亏空,总归还是要补上的。”
有些话他没说出口。
林如海固然有这样那样的背景,但朝廷的意图仍直指盐课,这钱从何出,该谁出不该谁出,里头的名目不少。
且观今日行事,似乎这位巡盐御史,并不如预想中的好相与。
他把住宋文昌的手:“徐东塘当日因何被弹劾,你我可都清楚。有些事,容不得太仔细。”
宋文昌仿佛被烫了一下,瞳仁微缩。
曾存仁:“我怕这位京里的御史大人,不知道官场深浅啊。”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里头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悲悯。
宋文昌意会:“大人放心,我会抽空探探他的口风。”
曾存仁不语,雨幕中林如海逐渐近前。
从都察院的御史出点巡盐,这是天子的无上荣宠。
可惜世间万事向来福祸相依,荣宠背后常是午夜梦回的津津冷汗,是和这扬州城一样,繁华底下的森森白骨。
林如海向他二人颔首示意,曾存仁收回视线,含笑拱手。
他有一瞬间想起从前的自己,多年苦熬,终于从清苦的翰林院出来。
平步青云,踌躇满志。
可惜时过境迁,他已记不清当年心境。
几人各怀心事,前后进了巡抚衙门。
顾楦和梅瞿山的谈话将近尾声。
点出弊政根由后,饱蘸浓墨的笔尖轻动,又在宣纸上落下一行字。
——灶丁缺籍,私盐泛滥。
“余盐之利是因,这是果。”顾楦停笔。
灶户缴盐量以灶丁单人产盐数为准,因多数盐民生活贫困,劳力低下,朝廷顾全大局,定额仅岁三千斤。
豪灶出现后兼并灶户,由于定额不变,而丁数和劳力增加,岁久余盐积多。
积多生富,富而兼并。
他用笔在“缺”字上重重一划。
宿墨含水旁渖,浓黑泛明。
“灶丁沦为豪灶附庸,两淮运司在册丁数愈少,自孝宗朝的三万六千名,到本朝不足两万,缺额近万余。”
梅瞿山凛然:“在籍灶丁数目减少,产盐数可减少?”
“总数未少,但朝廷收上来的少了。”
顾楦顿手,笔尖滴下一团墨。
“大部分变为余盐私盐,流入某些人囊中,始以天下之富,养私人之欲。”
灶丁逃籍,余盐泛滥,自此私盐猖獗。
朝廷收上来的盐少,官盐价格便居高不下,百姓纷纷购买私盐,屡禁不止。
官盐不振,盐事因而败坏。
梅瞿山:“豪灶逼迫固然可恨,但还有运使司,为何逃籍人数如此之多?”
这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合时宜。
旋即补救:“……朝中年年派出御史,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总不能都同他们沆瀣一气吧?”
顾楦:“不为豪灶所迫,仍为衙门盘剥,逃籍与否对小民来讲,不过是艰难与更艰难的区别。”
他刷地将宣纸上的“滥”字截断,墨痕干枯如一道闪电。
“何况百年积弊,翻旧账要牵出多少人?这份罪谁来担?凭这点,即便不沆瀣一气,也只能明哲保身。”
梅瞿山后退两步,木然地一屁股坐下。
脸上神情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愤怒。
他一脸神魂不定地望向顾楦,喃喃道:“海寇来袭,国库空虚,不得不求助盐税,而盐事糜坏如此。”
“所以都堂他……他才插手盐务,以至被人弹劾惊扰地方、延误战机!”
惊扰地方,延误战机,那都是虚话。
归根结底是因为有人害怕了,他们怕查下去,不想让查下去。
那些隐在幕后的黑影,不是一人一任,而是一张如江南水网般勾缠的利益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徐东塘革职代参,入京下狱。
圣意迟迟未裁。
只因东南海寇不宁,靖海还离不开他。
“皇上……”梅瞿山呢喃,乍起精神,扒住桌角,“皇上还是圣明的!”
他飞快道:“不然为何派林如海巡盐,可见都堂的难处,皇上是知道的。”
“是知道。”
顾楦将手中狼毫挂回架上,离开书案。
“知道兵情如火,该从盐道拿银子。”
他立在窗边,嘴角微勾,露出讥笑:“可皇上老了,和昔年的四王八公一样,早无进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