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断则断?他真是这么说的?”
这日直到夜色深沉,林如海才顶着湿气从巡抚衙门折回。
听罢女儿的话,他的神情凝如寒冰。
黛玉颔首,脸上布满关切。
她仰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林如海未应声,望向窗外连绵不尽的雨。
忽道:“玉儿还未见过舅舅和外祖母吧?”
黛玉不解地看着父亲,见他岔开话题,似是不愿解释,不由嘟嘟嘴。
“这是公事,不能细说。”林如海俯身,向女儿解释,“等事情忙完,爹爹带你们去都中。”
都中,离着扬州千里之遥,离着他们林家的祖地姑苏更远,大舅舅、二舅舅,还有外祖母,那些人同国公府的赫赫招牌一般无二。
远闻其名,不曾亲见。
黛玉:“娘肯定高兴,待会我告诉她。”
林如海微笑:“玉儿呢?不想去么?”
“听说天子脚下煌煌之气,想必和江南大不相同,女儿想去看看。”黛玉不好意思道:“外祖母他们会喜欢我吗?”
“……当然。”
林如海失笑:“玉儿这般聪慧知礼,谁会不喜欢呢?”
黛玉歪歪脑袋:“可是先前那大和尚说……”
“那都是虚话。”林如海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读书人家不信那个。”
黛玉“嗯”了一声,脑中却想起午后听到的谈话。
顾世叔说父亲是理学之士,未免顾忌多些。
这话倒还有些道理。
神鬼玄说虽是妄谈,可她自小确没出过姑苏,想来爹爹亦心里打鼓,只是嘴硬,绝不肯认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笑出声。
林如海奇怪地看她一眼。
黛玉忙敛了神情,端然道:“爹爹怎突然说起这个?听娘说,好多年不曾回过都中。”
林如海含糊道:“你年岁渐长,该和亲戚们多走动走动,这是好事。”
眼底一闪而过愁绪。
黛玉没看不到,点点头,信以为真。
林如海遂过唤奶婆子,吩咐她送女儿去休息。
“去陪你母亲罢,连日暴雨,衙门多事,怕我们还要在此耽搁些时日。”
婆子护着小黛玉离去。
林如海负手折回案前,从公文堆中抽出一叠信件——
那是出任两淮巡盐御史以来,都中接替而来的家书。
说是家书,皆因假托二舅兄贾政之手,以姻亲眷顾之名,行劝说之事。
可这家书写的却不只家事,里面既有荣府和王家的意思,同样有旁人的意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情分勾连不尽,何止东南上下如此。
天下多少事都坏在这个“私”上。
顾楦的意思他很明白。
战事当前,对方摆事实讲道理,剖分根由利弊,无非希望他以大局为重。
林如海摇头,神色黯然,信手把案上新写好的信折起。
“我林如海又岂是那公私不分之人?”
若两淮盐道真大有问题,他绝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林福!”他扬声叫道。
门外的青衣仆从闪进来,垂手侍立。
林如海:“你走一趟,亲自把信送给舅老爷,告诉他……”
他叹口气,语气低沉下去:“蝮蛇螫手,壮士解腕,都是古人的保身大道,至理名言。”
林福抬头,露出惊疑的表情。
这样意味不明的一句话都能明了,显见是林如海的心腹。
他迟疑道:“老爷来扬州时王大人亲自饯行,这几位国公王爷都知道,小的担心话传过去,您和舅老爷不好做人。”
“这样的人情,不做也罢。”林如海皱眉:“若要怪罪,让他们只管怪我好了。”
林福将信封收入怀中,闻言讷讷一笑。
“老爷别嫌我多嘴,小的知道,您这是为着两位舅老爷好呢!小的是怕他们不能明白您的苦心,以为是您不愿帮衬,没得倒两厢生分。”
“……生分?”
林如海听出他的话头不对:“两位内兄都是明理的人,必不会如此。”
林福哂笑:“您是君子,不度小人之腹,才会这般觉得。”
这人呐,向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怕一时不那么想,等日子真如江河日下时,保不准还会不会想。
但那总归是日后的事,林福不好多言。
他揣着信出门,快马加鞭,由陆路直奔都中。
待他离开后,林如海也无心公务,索性去客房安置。今日突发的祸事,在他心中留下不小震撼,盐道糜烂至此,实在大出意料。
而更让他忧心郁悒的则是,荣国公府或多或少卷入其中。
这些事,他半分不敢同人吐露。
妻子病体孱弱,女儿年幼懵懂,经不起折腾。
在内无支应门庭之子,外无左右呼应助力,国事家事堆积,令林如海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直到天明,他才撑着两只黑眼圈,又马不停蹄地直奔衙门。
林家在太清宫一停就停了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