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日林如海泡在衙门里,黛玉则在父亲默许下,每每侍奉完母亲汤药,就抽空去藏书楼看书。
一晃门上驱邪的艾草干枯,童子取下端午索,趁着夏初大雨抛入江中祈福。
中夏日长,端阳已尽。
五月初五过两日,暴雨逐渐消退。
午后,小雨微湿,天边发灰的云层中探出一星半点明光。
藏书楼二楼,顾楦合上邸报,就着道童递上的热帕净手,向正喋喋不休的君附道:“待会让寒水去煖阁伺候。”
闻听此言,小道童惊道:“二爷,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我改!”
“你做得很好。”顶着他愕然的目光,顾楦深沉道。
……除了话多。
话是真的多。
跟着他的两童子,寒水沉稳内敛,君附生性跳脱,顾楦是清楚的,不然不会将他拨去照顾黛玉。
那丫头显见是个伶俐烂漫的性子,寻常呆瓜未必合乎心意。
然他千算万算,没料到她御下的手段。
短短一两日,君附就从内而外服服帖帖,自此整日林姑娘长林姑娘短起来。
平白灌他一耳朵“如何如何”的闲话。
顾楦烦不胜烦,奈何罪是自己找的,只能忍。
今日索性釜底抽薪,来个干脆。
君附不死心:“怕寒水不知姑娘习惯,坏了爷交代的差事。”
静立一旁的寒水开口:“我知道。”
他年纪比君附还小些,人如其名,又清又冷,不说话时宛然泥塑。
观其模样,就是前日提灯的小童。
君附诧异地瞪大眼。
寒水慢条斯理道:“林姑娘每日未时三刻到,酉时离去。抄书时喜坐临窗位置,惯用那根竹枝兼毫笔,写的是二王行楷。隔一时辰用一盏茶,茶以淡为佳,譬如天山白和老君眉;茶点不易甜腻,蓑衣饼胜于雪花酥,有琥珀糕就不必上百味蜜饯。”
君附听的两眼发昏:“你,你怎么都知道?”
寒水:“这话你都说了八百遍。”
君附无言以对,巴巴地转头求证。
顾楦正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两人斗嘴,这时只得接话:“正巧重修的文稿要整录成册,你来做罢,跟林姑娘许久,也该长进了。”
君附抓抓脑袋:“哪有许久?……爷,我真那么多话吗?”
顾楦戏谑:“放心,我不嫌弃你。”
君附顿时苦脸塌肩,整个人皱成一只苦大仇深的胡瓜。
三人说话间,梅瞿山上楼,折过屏风,远远笑道:“不嫌弃谁?”
说罢不等人回他,径自走近,挥挥手中几页纸稿,满眼打趣:“阿楦,老实交代,你这金屋里藏的是何方小美人?”
顾楦信口胡诌:“美人没有,不过跟阁下一样,大大小小几个光棍罢。”
梅瞿山:“你自己看,证据确凿。”
说着将手中纸页压在案上。
“这是从楼下过时,临窗飘出的。”他笑道,“二王笔法我是识得的,只是俊逸有余腕力不足,看来是女子所书。”
“这个么……”
顾楦看清上面抄录的诗文章段,不由乐道:“恐要让你失望而归,这都是你那大侄女写的。”
他语带戏谑,分明是小肚鸡肠,对前日黛玉那声“世叔”耿耿于怀——托梅瞿山的福,他也莫名涨了辈分。
梅瞿山微愣,半晌反应过来。
“黛玉?”他奇道,“她怎会在此?”
君附接话:“二爷允准林姑娘在煖阁看书,这几日都在呢。”
“不奇怪。”梅瞿山玩笑,“他是素来视规矩如浮云,全凭心意行事。”
君附替顾楦挽尊:“现今比往日可好太多。二爷方才还说,男女有别,内外有分,不许我们私下议论林姑娘呢。”
“嗳?竟有这事么?”梅瞿山讶异。
顾楦并不接口,一指外间,示意两童子去沏茶,这才顺势伸脚勾了椅子,和梅瞿山相对落座。
梅瞿山笑:“你倒爱惜旁人名声。”
顾楦:“旁人的名声我是不爱惜的,可那不是你侄女么?”
梅瞿山:“……”
见他吃瘪,顾楦忍不住豁然大笑。
“这有什么难懂的?”他动作自然地分杯,替梅瞿山点上茶:“我有功名在身,又能自立门户,哪怕违礼荒唐,别人也只当少年风流。可那还是个小姑娘呢,让她来看书已是破例,若再传出什么,人言可畏,就不是助她而是害她了。”
这话其实多少有些讽时讥世,近乎直白,梅瞿山不免忧心。
他眉梢微动:“我见过那孩子,是很不错,日后或能成闺阁才女。”
顾楦漫不经心道:“或许。”
他愈是这般懒散,梅瞿山就愈发惴惴。
略一沉吟,他软声道:“……你这样待她,何尝不是在跟自己较劲?”
顾楦霍然直视他,目光渐渐冷下去。
但没有否认。
梅瞿山苦笑:“世道如此,没能力立命前,最好守愚。我家那些姑娘,还不是个个读女则女诫,以女红为业?”
“久在樊笼里,何处返自然?不如随分处时,博个前程,至少得众人的意,自己不那么辛苦。”他道:“其实不只深闺妇孺如此啊。”
顾楦逼视他半晌,忽地笑起:“你说得对,我只是一时感慨。”
“近日端阳,又是暴雨,又是才女,表兄,触物思人,触人亦然。”他意味深长道,“你就当我胡说八道好了。”
他语气平静,不动声色地言归正传:“不过你这守愚二字,该不只是对我说。”
“你是指林如海?可巧我也为此而来。”梅瞿山笑言,“眼见雨停,我该启程回应天,只怕族中长辈少不得问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