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楦没有急着开口。
谈到公事,他那种超出年纪的心性便显露出来,多了几分霜刀未试的内敛。
他放松坐姿,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
梅瞿山耐心等他。
两人相对顷刻,顾楦回他:“林大人连日在巡抚衙门,你可知他提的方略?”
梅瞿山:“清查盐课?”
“他是为盐课而来,只这四字未免笼统。”
“事情出在余盐上,该查灶户缺籍。若这样,非得运使衙门放手让查才行。”梅瞿山略顿顿,继续道:“难就难在此处。”
积年累日的账目,不是内行处理不尽,更不知对方是否会动手脚。
“不错。盐政之坏如朽木烂根,非变法不能救其根本,而今显然行不通,唯有查陈账。”
顾楦指指自己,又指指他:“理清账目不难,但要他有决心,并且,能活下去。”
梅瞿山隐约明白过来,嗓音发紧:“……会有人对他下手么?”
“不到最后,那都说不准。”
顾楦不疾不徐道:“林如海向都中递了信,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梅瞿山到底是官宦人家子弟,平日耳濡目染,登时意会。
勋戚吃盐之利日久,查下去会扯到谁尚未知。
这种时候,都中要么弃车保帅,要么就要从源头入手,索性让巡盐巡不下去。
他心头微震,猛地站起身,负手在房中转了一圈:“你要保他!”
顾楦哂笑:“于情于理,这是应当。”
他把桌上的邸报展开,将月初闽州巡抚所奏的海寇犯边一折指给梅瞿山。
“我近日就着靖海平寇写了不少章奏,形势紧急,战事不过一二日间。”
他和梅瞿山对视一眼:“东南这场局才刚开始呢,风雨欲来。”
梅瞿山喟叹:“二叔在朝中会照应徐都堂,你行事也谨慎些。你和那位林大人有些地方倒极像,都是拔尖之人,须知过刚易折,木秀易摧。”
顾楦:“嗯。”
梅瞿山俯身,熟门熟路地从桌下暗格中抽出棋盘,摆子:“开局落子无悔,嘴上知道可没用,来,再陪我下一盘。”
顾楦挽袖从棋盒中捏枚子,照旧执白。
两人对弈,午昼雨障,不觉时晚。
五月端午汛过,梅瞿山暂定明日一早启程,不能久留。三局棋尽,他起身告辞离去。
待他甫一离开,顾楦的脸上浮出倦意,他撑着下巴,接连打了几个呵欠。
奉茶的寒水劝道:“二爷小憩半刻也好,这几日不是忙着会见江南诸官,就是写条陈,稍有空闲还要陪梅四爷下棋,实在辛苦。”
梅家共九房,抛去长房时任次辅的梅延年,尚有几位翰林九卿。梅瞿山是三房嫡子,族内行四。
故而人多以梅四爷相称。
“忙的日子还在后面呢。”顾楦直起身,活动下筋骨:“现下不过是开胃小菜。”
寒水放下茶盏,转到他身后替他解开腰带,将脱下的外袍和巾帽挂在架上。
一旁君附探身铺床,将床头零散的纸稿收起,嘀咕:“您也是,都够累的,还写这些做什么?”
澄心堂纸滑如春冰,上面是辞章赏鉴。
顾楦:“你岂没读过刘禹锡《陋室铭》?案牍劳形,丝竹乱耳,还不许我怡养情操么?”
君附折身,从紫檀架上取下一只描金黑匣,打开,放入纸稿。
他抱着匣退开两步,笑应:“是!情操要紧,身子也要紧。二爷早些休息。”
顾楦摆摆手,两个小道童前后退出房。
忙了几日,此刻放松下来,睡意如潮。
或许是因白日和梅瞿山的叙话,或许是端阳节确属思人怀旧的契机,夜色从天角涌动上来时,顾楦梦到了陈年之事。
环水十里皆楼台,坐临瘦西湖畔,重阁层层空翠的百亩园林,即顾氏之芥园。
顾楦打记事起就长在那里。
江南造园惯用水,常以螺山石堆砌假山,取湖光山色之意。
芥园后连沙洲,因积沙堆涌,天然形成一段小岛,每逢晴初霜旦,烟气浩渺,宛然水中仙山,故得名“小瀛洲”。
他三岁启蒙,六岁束发于小瀛洲上的半道亭,父亲教他写下的第一个字是绍。
绍,继也,绍庭上下,承继宗祧。
意合宗训开篇第一条:“古圣贤垂言立教,今顾氏子弟,岂可移风俗乖名节,身贻口实,蒙羞祖宗?慎矣!”
顾家累世显宦,诗书百年,极重清名。
他的高祖曾官至冀州按察使,祖父位列台阁,父亲顾荩时任翰林院侍读。
而与先人相比稍显逊色的长兄,亦是饱学之士,甫金榜题名,便奉皇命入体仁阁编修前史,时人以“小谈迁”相誉。
顾楦是家中幼子,顾夫人四旬而得。
他自小生的皮,不喜读书,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无所不为。芥园地广,他便常趁人不备从书房偷跑出去,随便找个角落猫上半天,将照顾他的丫环婆子急的团团转。
秋风紧时,他喜欢趴在小瀛洲后的枯草从中斗蟋蟀。
等顾荩带着小厮,横眉冷目地将他拖回去时,他就摇头晃脑地向父亲狡辩。
“爹是读书人,岂不闻岳武穆佳句,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儿若是不来寻它,蟋蟀公的满腹心事,不知该说与何人听?”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南宋岳飞壮志未酬的《小重山》竟被他这么糟蹋,顾荩又好气又好笑。
小小的少年郎则负手挺胸,满眼狡黠。
虽顽劣,却已初露天资聪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