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荣宁二府两国公的门户光彩,传到今时今日,支撑门梁的便只剩些虚爵。
现今承袭祖业,顶着一等将军荣禄的贾家大老爷名赦,字恩侯。
坊间传闻其贪花好酒,任性荒唐,是个十足的膏粱子弟。
因着闻风十里臭的名声见弃于母亲史老太君,而今委委屈屈窝在府中花园隔断的小院里,名不正言不顺地当着嫡子长孙。
穿过三重仪门,远远闻得内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唱腔。
奉命传话的小厮驻足,向守门小幺探听:“大老爷可在,二老爷让传话,请书房一叙。”
那小幺靠着门扇眯眼,闻言懒洋洋一撩眼皮,努了努嘴。
“喏,正唱着呐!”
小厮见他不动,奇道:“非年非节的,今儿这又唱的哪出戏?”
“哪出戏?”小幺斜眼,“听清楚,这正是好端端一捧雪,白花花买官银。”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那小厮见他不耐烦,也不敢再追问。
正巧这时院内飘来一声悠长念白:“玉杯无有——”
紧接着,二黄摇板中紧拉慢唱起来:“搜杯不出面带红,我今竟伤旧宾朋,人来与爷忙搭轿,三日后定要灭尔满门!”
唱的正是平剧《一捧雪》开篇第一折的《搜杯代戮》。
“好哥哥,”小厮这下晃过神来,陪笑,“原是这样一捧雪,不知又是什么买官银?也说给兄弟明白,改日请你吃酒。”
那守门小幺这次总算露出点吝啬的笑,问:“你可知大老爷今日不得闲?”
小厮连连摆手,放低姿态讨好。
小幺道:“原是有个好事的人,知道咱们府上喜热闹,今儿赶早请了都中有名的戏班子,精挑细选几个小生旦送来——苦苦巴望着得了大老爷的意,让他进府磕个头。”
小厮蹭蹭鼻子:“府上一向不缺巴结的人,这又是打哪来的?”
“此人姓孙,大同人氏,是个破落户。”
那小幺人五人六道:“当日国公爷领三边兵马,他父亲是宣同的总兵,有那么一段渊源。如今他老头子去了,想承袭祖职,奈何朝里没人,就特地跑来攀亲戚。”
小厮暗自咂舌:“他家已败,倒舍得花钱?”
“你这就不懂了罢。”那小幺一抿嘴,显摆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有钱没权,那是白搭,谋到了官,还怕没钱么?”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小人所见略同,不由嘿嘿笑起来。
笑罢,那小厮叹气:“大老爷在兴头上,只怕不好传话,我和你在此等等罢。”
先前一番话谈下来,守门小幺端着的架子已然无存。
他闻言“诶”一声,道:“那也不必。”
“你我做不得,自有旁人能做。大夫人身边的费婆子最得脸面,她又是个喜欢逞才卖技的,我让她去回夫人一声,让夫人出面。”
小厮喜上眉梢,忙不迭地谢过,由那小幺转身进内禀告。
邢夫人得了话,知道是因南边林姑爷的缘故,不敢轻慢。
她素来眼皮浅耳根软,受费婆子几句撺掇,就不管不顾应下,往正房去寻人。
房内就地铺着大红毡毯,熏香醉人,贾赦轻衣缓带斜歪榻上。
侧间简单摆开阵仗,胡琴声中,当间两个青衣正在对词念白,两人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穿上戏服描眉画目,端的精巧风流,别有韵味。
见有人进来,戏腔檀板止住,房内寂然一顿。
榻上贾赦张开眼,看清门口的邢夫人。
他眉梢一拧,满脸不悦:“这个时辰你不在自己房里呆着,来这做什么?”
邢夫人陪笑:“门上传话说,二房那有事请老爷商议。”
贾赦冷哼一声,挥挥手,几个青衣小旦识趣地退出去,其中一个临出门时还不忘回头看他一眼,水眸含情,惹得贾赦心猿意马。
待到众人走尽,一时间,房内销金滋味冷落下来。
贾赦没好气道:“我倒不知道,你这大夫人闲的连门房差事都兼起了。”
这话说的狠,好在邢夫人被他奚落惯的,一味承顺丈夫,闻言只略尴尬。
她走近几步,赔着小心道:“老爷,我听说那边接了林姑爷的信,事关盐银,我心里没主意。”
“……盐?”听见这字,贾赦脸色缓了缓。
他道:“琏儿呢,叫他来。”
邢夫人忙道:“老爷真糊涂,为着那孙家谋指挥使的事儿,才叫他往平安州走一趟,这会子约莫刚出府门。”
贾赦跺脚:“那还不快把人叫回来!”
说着,不待邢夫人反应,已扬声吩咐门外小厮去拦人。
邢夫人讪讪然,贾赦却没功夫注意她,独自端坐那处思索起来,心头百转千回不知几遭,脸色一时晴一时阴。
看得邢夫人胆战心惊,小声问:“老爷,这事要紧吗?”
“紧不紧要?”贾赦嗤笑,“跟今日这出戏唱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