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思一闪间,他那溺于酒色的脑壳像开了光,猛地窜出许多枝节小事。
贾琏打点家中庶务,内宅多仰仗凤姐。熙凤出身王家,且今王子腾正当炙手,因而常常自矜,言必“我王家如何”。
他于是多少听过几耳朵祖上旧事。
他知贾府以建造海塘、兴修战船起家,而当年王家则管着市舶司。两家在苏扬一带植下的关系极深,如今的金陵甄家就是旧识,年年互通有无。
若非因这重重人脉,盐利、漕银、商铺、田庄,乃至地方官的冰火碳敬,单凭父亲的空爵和二叔那五品工部主事的俸禄,是无论如何也养不活一家人,积下这泼天富贵的。
但时过境迁,先祖已经离世,两家人离金陵入都中,近年的孝敬一年少似一年。
父亲每常缺银时就破口大骂,说那些地方官狗眼看人低,是见他们贾家如今式微,动了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心思。
话说回来,尽管他们处境如此,朝廷的盐税依然年年短缺。
那些钱究竟花去哪里,不能深思。几百万税银,若说被两淮运司全贪掉,那是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
要么他们改换门庭,要么,盐道真没钱了。
这后种可能如一坨寒冰,他只念头稍动,已然背上生寒,毛骨悚然。
他摆摆头,将这些杂念丢出脑外,应下父亲的吩咐:“依老爷意思,什么时候走?”
贾赦:“越快越好。”
“那孙世兄的事儿……”贾琏沉吟,“怕要先拖一拖。”
贾赦拿人手短,不愿日久生变,啧一声,恨道:“只是一个世袭的指挥,而今我们在朝中单薄,但不至要大费周章。你派亲信去办,不也一样?”
“是。”贾琏见父亲不耐,低头应允。
他疑惑道:“我是担忧,按理世袭的官儿,纵然朝中无门路,可上报到内阁,寻常没人为难。且孙总兵出自祖父门下,又是义忠王的老部,文官那里难说,军中多少该有些香火情。”
贾赦一甩袍袖:“多半是朝里那些人打量着老千岁坏了事,逢高踩低!”
贾琏:“老千岁当年失察,致使北虏取道铁网山突袭都中,这是大罪不假。后来他领兵勤王,身负重伤,以致战死,虽草草下葬,可追封‘义忠’二字,足见圣心以为功过相抵。”
他向前一步,国公府子孙对权力的敏感在这时展露:“约莫不是这个缘故。”
贾赦:“你说。”
贾琏:“次辅梅延年是顾棠翁退时亲自举荐的,梅顾两家关系匪浅。”
“若非十多年前那仗,义忠王坏事,沈阁老下狱抄家,顾棠翁还只是大学士,在内阁位居沈阁老之下,远没后日威风。”
“现今梅延年既同他一个鼻孔出气,难保不会继续压制我们?”
这些关系贾赦自然比儿子清楚,他们虽浪荡荒唐,到底是世家子弟。
他的心口咯噔一下打了个突,兀地想起东府的贾敬。
两榜进士前途无量,却龟缩道观厮混。
倘说贾珍是混账玩意,无药可救,他贾赦胸无大志,二弟志大才疏,那也罢。
然而这些词都不好落到贾敬头上。
考中进士不是易事,多少士子熬到白头还是童生,这其间艰辛都能忍,怎样也该是勤勉之人,何况策论八股能取中,必非眼界浅显之辈。
……为什么,反而弃家族大梁于不顾?
念头闪过,他不敢去想:“你这话不实,要说姻亲,顾沈两家亦是姻亲。”
“可顾小姐在沈家抄家时就投河自尽了。”
贾琏嘟囔:“您今日帮那孙绍祖谋指挥职,这事能成。明日他又想升一升呢?万一成不了,不是结仇吗?不如一早别沾。”
“你闭嘴!”贾赦猛拍桌案,“钱都收了,现在退回去,明摆着让人知道我们不行了!”
“再说……”
担忧不过一瞬,享惯富贵的贾赦很快想开。
他暗自忖度:“梅延年不是首揆,顾棠翁早致仕不在,这事儿要是他们的意思,八成冲着沈阁老和义忠王,不会长久。要是……皇上,宫里还有元春,等东宫继位,未必不能时运大转。”
他无意和儿子透漏太多,只是骂道:“再说还有你老子呢!孬种!”
贾琏耷拉下眼,一声不吭。
他心里很不以为然:“再孬不也是你的种?你这做老子还不比我靠谱。”
但贾赦积威日久,又动辄打骂,他不敢多说。
贾赦摆摆手,嫌弃道:“还不快滚,净在这儿惹人烦。”
贾琏:“……”
摊上这么个爹,他很是无语。
他在贾赦的骂骂咧咧声中退出房间,回院准备下扬州的行囊。
出了贾府,从荣宁大街北行至城门附近就是狱神庙。
刑部大牢就设在狱神庙侧。
在朝中以梅延年为首的臣工多次进言后,由诏狱转出的徐东塘就被关押在此。
穿过闸门,天牢的阴冷潮湿扑面而来。
这里是专门用来关押二品以上大员的地方,虽依旧终日不见天光,条件简略,但比起法司其它监牢和镇抚司的诏狱,已是宽待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