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打开牢门笑道:“徐大人,恭喜,咱们这儿的干饭,您是不用吃了。”
狭窄逼仄的牢房中,一身素服单衣的徐东塘丢下手中的书,闻言抬头。
不过几月功夫,他的两颊明显瘦下去,颧骨分明,颌下曾精心打理过的胡须此刻凌乱花白。
他面无表情道:“这是要送我上断头台吗?”
“不是断头台,是青云路。”狱卒道,“圣谕下,官复原职。您啊,可以出去了。”
徐东塘神色微怔。
那狱卒将门上的锁链撤下,摆出恭送的架势。
他茫然起身,脚底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沿着牢房前的窄道步步前行,直到出了刑部大门。
外面天光正盛,日头打在面上,晃得眼睛酸,“咔哒”一声响,刑部大牢黑幽幽的铁门缓缓在他身后关闭。
“徐大人。”有人唤他。
徐东塘闻声望去,见道边停辆平顶黑漆马车,旁侧立个身着红袍的太监。
他认出那是皇上身边的掌印太监戴权。
掌印太监素有内相之实,他不敢慢待,上前见过,戴权忙搭他一把。
“徐大人,咱是来传圣谕的。”
徐东塘退后一步,跪下肃然恭听,戴权尖利的嗓音微压,带出几分威严。
“皇上说——徐东塘,朕知道你受委屈了。”
哪怕在狱中吃尽苦头,也不曾哼过一声,听闻这句话,徐东塘的眼圈却登时泛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委屈。”
戴权传话毕,扶他起身,掸去衣上尘土:“你能这样想,不枉咱家走一趟。……皇上知道你不容易,打仗怎么能没钱?只是你擅扰地方,惹人非议,落下口实,皇上不能因为你寒了其它臣子的心,这才不得不罚。如今朝里派了御史巡盐,就是为筹备军饷。”
徐东塘:“圣恩浩荡,臣谢主隆恩。”
“圣恩在心里,不在嘴上。”
戴权道:“皇上近日闭关,要为平寇祈福。你不必入宫谢恩,回贤良寺罢,静候旨意。”
依据律法,公差人员出外干办,占宿驿舍正厅上房者,笞五十;而旅馆常与酒楼茶肆相连,朝廷官员出入其间,未免引人耳目,有伤体统。
因此外省大员返京,常不住会馆旅店,而是寄居寺庙。
徐东塘是戴罪入京,如今复职,但正式公文未出,只得暂居京中侯旨。
他道:“是,敢问公公,皇上让我出狱,可是闽浙的战事不好?”
“你是个聪明人。”戴权点头,“前几日,就是那个都察院的小御史,浙直的巡按,是叫顾楦对吧?他上了几道奏,给皇上算了一笔靖海账,戳中圣心。”
“皇上说这人有些脾气,但见事明白,当日告假撂挑子是为你鸣不平,权做少年意气,皇上不计较——等你起复后,就让他继续做他的巡按罢。”
徐东塘忙替顾楦谢恩:“皇上胸怀天下,圣明无过,行之确是年轻任性。”
“事情都过去了。”
戴权挥挥手,由小阉搀着上马车。
“话传到,咱家不能让皇上久等,该回宫去。徐大人好生保重,早些回吧。”
徐东塘拱手,目送马车离去,这才长出口气。
但他心里的负担丝毫未减。
皇上今日让戴权传话,半句不提盐道,分明要他全心备战。
可见海事不宁,到了艰难地步。
他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预感——他觉得摆在眼前的这场仗,和十多年前那场无二,都是一把戳破盛世表象的尖刀。
……外患往往生于内乱。
徐东塘在都中一直呆过五月,待到七月流火,天气转凉,朝中公文方下。
一共两道,明令天下。
“靖海平寇,不宜易帅,起兵部右侍郎徐东塘总督闽州、浙江、南直隶、冀南八省军务;都察院监察御史顾楦巡按浙直,以备军需。”
朝廷传诏使者领先总督仪仗,一路急行军赶到扬州时,正逢七月七日女儿节。
乞巧这天,民间有拜月的传统,闺阁女子吃巧果,求姻缘。
江南丝绸茶器丰饶,靡而尚侈,近年人情乖薄,富户大族有僭越之风,寻常百姓亦喜游旷。因而到了七夕日,连困于深闺的妇孺都踏月出游。
入夜之后,巡盐察院门前的三元街华灯张彩,车水马龙。
今日顾楦陪母亲出游,长街人来人往,打眼全是黑压压的头,哪怕周围有护卫隔开人群,还是看得他头皮发麻。
车轿行到汶河畔时,许多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子在河边放灯。
盏盏花灯随波摇晃,从文昌阁前落,穿过文津桥,荡入瘦西湖,分破月影,宛然星桥。
顾老夫人看得起了兴致,吩咐茯苓:“我们也去河边瞧瞧。”
顾楦无奈,只得随行,远远未至岸边,却听到一声熟悉的惊叹:
“爹爹,娘。喏,那必是银河落九天了!”
他回身打眼一瞧,透过人群,率先看见林家停在路边的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