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呢大轿周围随侍着换过便服的盐院衙役,湘妃竹帘撩开一隙,探出黛玉半张白嫩的脸。
两月间,她似是出落的更出挑些。
这样的琵琶半遮面,倒像只藏在卷帘后怕生的小奶猫。
林如海在轿外低声和妻女说着什么。今夜阖家出游,顾楦不打算去扰人清净。
他收回目光,笑了笑。
顾老夫人却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她立住脚,顺着他方才的目光一拐:“叫我看看,是什么?”
眼见母亲探询的视线转来,顾楦打个哈哈:“看到一个同僚。”
“哦?”顾老夫人微挑眉。
顾楦:“便是先前同母亲讲过的,新任巡盐御史林大人。”
说起这个名字,顾老夫人不免就忆起抄经的林家姑娘,登时来了兴致。
“怎么不去打个招呼?”她嗔道,“既看见了,却不拜会,传出去让旁人知道,还以为你和林大人不睦呢!”
“母亲,今日逢节,都带着女眷呐。”顾楦解释,“再说我二人都非多心之人,不拘这些。”
顾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眉眼一弯,拍了拍茯苓的手。
茯苓机灵道:“二爷这话不对,林家有女眷,我们不也是?待会坐画舫游湖,可巧让老夫人和林家的夫人小姐说说闲话,解解闷,您也好同林大人叙话,两厢都好,又有什么可避讳的呢?”
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洋洋洒洒大段,条理清晰,主旨分明,显见是牵线搭桥的老手。
顾楦得是个傻憨憨,才会不明白母亲的心思。
他无奈道:“……您别看见个姑娘就往我身上掰扯啊。”
“掰扯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别管我。”
顾老夫人装傻:“人家姑娘给我抄经,我瞧见了,总不能连个面都不碰?”
“茯苓,”说着她道,“看看出门带了什么,待会我要给林姑娘见礼。”
茯苓“诶”一声,忙吩咐人去找,却只寻得一包“状元及第”的金锞子。
此物是顾家年节时赏赐子侄的,取个好彩头。
老夫人见状沉吟,对方是个闺阁小姑娘,且头遭的见面礼须得郑重,这金锞子未免不太合时宜。
……只是眼下偶遇,一时真找不到妥当之物。
她扭头准备问问儿子意思,却见顾楦袖手在旁,正老神在在地神游。
顾老夫人大怒,心头生出一股为谁辛苦为谁忙的愤慨。
她眼睛一睨,淡淡道:“我瞧不用再找,金锞子倒也罢了。你们二爷今日佩的这只蝉翼就很好,色泽剔透,圆润生光。”
顾楦甫回神,就见母亲的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他忍不住嘀咕:“我随身的东西,怎能送人?她一个小丫头,带块玉算什么?”
“玉能养人,正适合她。”见他吃瘪,顾老夫人扬眉吐气,“再说那是你的东西么?那不也是我打库房里取的?现下我收回,不给你了。”
顾楦:“……”
他眼瞅着茯苓憋着笑过来解掉自己腰间的玉佩,这才回了口气,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蝉翼佩是御赐之物,原本是一对。
当年皇上甫承大统,北虏人少族弱,达延汗曾派使者南下进献两块宝玉。
那两块玉出自白山黑水间,色绿声清,细腻温润,浮于水而不下沉,一时传为成为奇谈。皇上命工匠雕成两枚蝉翼佩,分别赐于首辅沈榷和次辅东阁大学士顾棠翁,意为“周召辅政”。
后来沈家抄家,那佩不见踪迹,听闻辗转流落江南豪绅之手,而顾家这枚亦经年在库房压箱底。
还是前些时日老夫人晒箱笼时才翻找出来,顾楦自己没带几次,就又转了手。
好在他对这些金啊玉啊的没多大兴趣,母亲乐意,索性随她老人家的兴。
正这会,灯彩蔓延,照的月光失色。
汶河之上远远近近的桥侧陆陆续续竖起灯台,上面堆叠一盏又一盏的花灯,观灯看热闹的都熙熙攘攘地往桥边涌去,倒在岸边腾出一片空场。
“行之!”
林如海转身,失却人群阻挡,率先看见顾楦。
他上前几步,借着桥侧灯火看清顾家众人,见没认错,含笑道:“这是老夫人吧?”
细算年纪,顾楦该是林如海的子侄辈,然而如今两人同朝为官,平辈论交,林大人在顾老夫人面前便要持晚辈之礼。
幸好,顾楦是幼子,顾家长子顾桓和他年岁相差不大,这礼行下去,倒也不甚委屈。
双方见过礼,林如海让下人去请贾敏和黛玉。
顾楦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蝉翼佩被顾老夫人拿去“借花献佛”,他瞧着小黛玉莹莹生光的一张脸,表面端着温文的笑,心中颇为无奈。
……这么小的一只,母亲真是想太多。
他那玉佩多半是有去无回,无甚用处,要辜负她老人家一番用心了。
女眷见面天然有话说,从衣饰聊到茶宴,独撂下顾楦和林如海随在后面。
两人甚是无趣,只好就着公事暖场。
林如海近来忙于盐务,虽然宋文昌多次明里暗里同他套近乎,但他心中还惦记着当日顾楦同他所说的话,深知扬州水深,故将那些示好统统有意无意拒掉。
“今晚我是推掉邀约出来的。”他向顾楦道,“听说每年七巧佳节,都由运司衙门承办,你瞧——传闻扬州二十四桥,桥桥摆灯台,凡城中百姓都可取灯祈福。”
他望向河上的白玉桥感慨:“……不知要花销几何?这些钱又能从哪里来?”
不过是吃着民脂民膏,再施以小惠罢了。
顾楦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