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道：“百姓喜欢热闹，无可厚非。倒是大人初到扬州，恐怕不清楚里面的门道。”

他的眼中似有波光，笑容温良无害。

“从茶园桥、大明桥到山光桥这二十几座，确是留给百姓取玩的。但那条文津桥却非如此，要取那处灯台上的灯，至少需十朵金花才可。”

林如海：“金花？”

顾楦笑而不语，身后跟随的盐院衙役忙悄声附耳向林如海解释：“一朵金花就是一百两。”

一朵金花白两，十朵便是一千两，寻常百姓一年所需不过二十两。

林如海骇然，头遭感受到所谓“扬州城乃销金窝”的意味。

他道：“这花……难道是金子做的不成？”

顾楦摇头，向他问道：“大人可知那桥畔的文昌阁是什么时候修的？”

林如海一愣，被绕的发蒙。

“那是上任巡盐的蔡御史主修的。”

顾楦有些悯然地望他一眼，似有所指：“大人该记得前年北方大旱，朝廷指着盐税赈灾，可惜盐道不振。因而，蔡大人才出此下策。”

“文昌阁名为孔庙，实是商绅捐输之处，但捐输究竟有伤朝廷体面，不能明捐，只好假托名目。譬如今晚的灯台，哪里真为一盏灯，不过借买灯之由，让扬州城的盐商富绅出银子罢了。”

林如海惊愕地半晌没说出话来。

待他回过神来，怒气已是不可遏制：“两淮运司，堂堂朝廷，竟要商绅捐助？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却半晌吐不出字。

顾楦早知他会如此反应：“形势比人强，国库没有钱，可这些人却有。”

林如海张口欲言。

顾楦止住他：“林大人，您这两月都在清查盐务，可有所得？”

林如海被戳中病脚，脸色十分难看，他的双手下意识握紧，强捺心中愤怒：“我来扬州之前，从未想到，国事之坏竟如此！”

顾楦：“……可见是无所得。附庸灶户归籍，拖欠陈账追查，都需要时间，没这个办法快。”

“蔡御史面前是旱情，您是战事，个个拖不得。况只要银子到位，其他的不重要。”

“可我还有良心。”林如海直视他，“既知道根弊在何处，怎能坐视不理？”

顾楦默然，良久，慢慢地笑起来，他沐在灯火中，神态慵懒。

“您不会，可是有人会。”

林如海怔住，这才意识到那些话竟都是对方在试自己。

这个“有人”，不出意外该指的是运使司。

……他这是在提醒自己？

以两淮如今的局面，确是战事更紧急，假如曾存仁等人以商绅捐输为助力凑齐军饷，甚至填补亏空，朝廷必不愿再追究，他们自然可以逍遥法外。

他回过神，想到方才谈话竟全被顾楦带着走，不明觉厉。

哪怕两人论交不分辈分，可他到底还虚长顾行之许多岁哪。

此人，真是不可小觑。

他抽回思绪，众人已行到岸边。

顾家备下的画舫早在等候，一行人上了船，女眷在一侧，顾楦和林如海在一侧，中间仅虚隔一道小小屏风。

公事说到此处不好再谈下去，外面河面粼粼，灯影蜿蜒。

坐在画舫中隐约能听到远处飘来的丝竹声，黛玉伏在船舷上，侧首去瞧下面一盏盏飘过的花灯，看得出神。

顾老夫人膝下两子，长子生长孙，独缺女儿。

抛去旁的心思，她对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也实在喜欢的不行，见状忙嘱咐顾楦去买盏花灯回来。

此时早过放灯时间，各桥之上的灯台被百姓哄抢一空，独剩下文津桥。

顾楦遂让船工在文昌阁前靠岸。

林如海记挂着那十朵金花，闻言大惊失色，忙拦他：“她小孩子家家，哪里值当这个？”

顾楦笑了起来。

“也不全为此，就当是我为平寇军需出的一点力罢。”

……那还不知有几分钱真能到将士手中呢，林如海嘀咕。

一千两一盏的灯，到底让他于心难安。

顾楦则不以为意，钱财若不用，便是废纸烂铜。

况曾存仁还能在盐运使的位子上坐多久，他心中隐约有数，今晚这些钱日后自有用处，倒不亏。

黛玉不知缘由，只听顾老夫人说让世叔为自己买灯，又见父亲不愿，赶紧起身推辞。

林家的家教极好，她并不任性。

顾楦忍不住逗她：“你方才不是说银河落九天么？天上的星河我摘不到，人间的落影倒还可试试，你当真不要，那可真是可惜了。”

“可惜”两个字，他说的格外遗憾，一副哄骗小孩的模样。

说到此处，舱中众人不由都笑起来。

黛玉小脸绯红，眼睛却亮晶晶的，倒再不似方才那样拘谨。

林如海亦释然，只道：“行之，你不要惯她。如今一天天大，再过两年就不是小孩子了。”

“你也说了再过两年。”

顾楦笑：“她现在还是孩子，而今不由着她，又能无忧无虑多久哪？”

林如海摇头失笑。

说话间，画舫在文昌阁前的出水平台停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