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上二楼,宋文昌凭栏远眺。
巡盐察院衙门同文昌阁隔水相对,花灯如昼,一览无余。
他抬手扇风,散着席间酒气:“都办妥了?”
檐下阴影附面,身着皮牟的盐兵千户微勾头:“是。”
宋文昌:“不要露出马脚。”
千户往前挪动两步,明知无人偷听,但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
他道:“大人放心,这次派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海寇,哪怕被捉住,他们也问不出什么的。”
宋文昌望向他:“当真?”
“自然。”千户道,“徐都堂如州大捷时曾俘获丰臣小五郎残部,就关押在扬州。人手是属下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会有差错。”
是风尘还是良家,宋文昌并不在乎。
他思索道:“给了什么允诺?”
“属下答应他们,事成之后放他们出海,若是事败……”
千户笑嘻嘻道:“横竖仍是做俘虏,对他们也无大碍,何不搏一搏?”
宋文昌:“你办的很好。这件事,暂且不要让盐运使知道。”
他拍着木栏杆,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曾大人忙着筹集军饷呢。这群商绅,惯会耍滑头,个个不见兔子不撒鹰,那就只好杀鸡儆猴了。”
身后的厅堂内丝竹唱曲声不绝,宋文昌转身,厅中透过镂空窗格的幽微光芒射在他脸上。
“想推脱?哼。”他冷笑一声,“既然当初上了这条船,就没有下去的理儿!”
千户非是头遭替他办事,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只是此刻听了这话,亦难免心生寒意。
他嗫嚅道:“大人,外面风寒,咱们还是进去吧。……别让曾大人看出什么才是。”
宋文昌抬眼搭他,看透他的小心思,微哼。
他甩袖负手,兀自回了厅中。
厅中暗香浮动,屏风后的小优伶正腻腻地唱着曲。
酒席方散不久。
正座的曾存仁半阖眼,显然和底下吃茶看戏的商绅谈的并不顺畅。
见他进内,左手第二位的总商忙起身请他入座,宋文昌挨着他在玫瑰椅上坐下,开了口。
“传旨钦差已在路上,诸位,可有主意啊?”
众商绅面面相觑,眼神交流,没人开口。
宋文昌:“没人说?那就我来说。”
他转过头,扫视厅堂:“军需紧要,今年的盐税不妨就加一成,大家凑凑,集齐四百万两。”
“这……”他身侧的总商面露难色。
宋文昌:“怎么,嫌多?”
他的脸色变了变,提高声调:“太|祖时两淮盐税足千万,孝宗朝亦有六七百万,如今四百万两你们就嫌多了!”
那总商见他发难,赶紧站起身来,连称不敢。
他道:“大人,不是我们不愿出钱,方才和运使大人也说,实在年年亏本,往哪里腾银子呢?”
宋文昌冷笑:“今年的盐引没发给你们吗?”
座下众商人静默片刻,角落里方有人出声。
“……两淮盐引年年都发,可盐场盐量不足,根本提不出盐,大家只能拿着盐引排号。不说今年的盐引,就是去年、前年的,都在等着领呢。”
此言一出,厅中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是啊,没有盐,盐引不就是废纸吗?”
“若这样还要交税,不是把人往绝路逼吗?”
“够了!”宋文昌猛拍桌案,官威外放,“不要打量有巡盐御史,就有人给你们撑腰了!”
厅堂内蓦然寂静,俗话常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如今的世道,商人再富再嚣张,那都是平日的光彩,真到衙门面前,是毫无话权的。没有官身,有时甚至比不上穷酸秀才——至少还能见官不拜。
座上的曾存仁这时才微睁眼,轻咳一声,递给宋文昌一个制止的眼神。
他转向下首,轻言慢语:“灶户逃籍,盐场缺盐,是实情,大家要体谅官家不易。但这盐,总归还是要流到市面上去的,非常时期,和衷共济。”
这话说的极为委婉,但意思很明白,下面的一干商绅脸色顿时十分不好。
总商率先开口:“运使大人意思是,让我们和那些豪灶协商?”
曾存仁不看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今日在座的不仅有扬州城的各大盐商,还有许多小盐商和稍有家资的乡绅,既然被请来赴鸿门之宴,就已然做好引颈就戮的准备。
太平盛世养富绅商贾、贪官豪强,待朝廷缺钱时,先拿出来宰掉的也是这么一批。
豪灶手里流出来的盐,自然是余盐。
论成本理当比官盐价贵,这笔花销要谁填不言而喻,但若不如此,还要出银子,只会更亏。
说来说去,运司就是想让商绅出钱补亏空。
座下都是明白人,曾存仁喝茶的功夫里,他们已透彻于心。
半晌,曾存仁放下茶盏,轻描淡写道:“林御史前几日刚在巡抚衙门提了方略,说要清查陈账。诸位都是扬州的老人,近年日子是苦些,可也不是没享过富贵。……有些事上了称,谁都兜不住。”
“是吧?”他抬头,微微一笑,止住话,“今日不早了,回去考虑考虑吧。”
这句话戳中众人心底的隐秘,纵然哭穷,到底都不干净。
厅堂中沉寂一片,总商缓缓坐下,咬咬牙。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靛青袍服的衙役匆匆忙忙跑进厅,附耳同曾存仁嘀咕几句。
沉着冷静的运使大人登时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