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得去一趟。”
鸟雀四散,风卷入撩起少女额间碎发。
她的声音极轻,不像是在对任何人说话,面色有些迷茫,眸底却亮。
许露听不大清楚,挠挠头凑近问:“得什么?说啥呢能不能大点声?”
“露露,”她踏出一步就不打算回头,压下躁动的心垂眸看着地址印在脑海里,“阿姨会来接你吗?手机能不能借我用用.....”
“——可以是可以,”许露眼睛眯起,痛快道,“但你得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
南思阮心跳快到气息有些不稳,抬手端起饭盘应付似的敷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个人层面,第四个是什么?”
许露答得飞快:“友善。”
“你南姐姐,”南思阮迅速将手机揣在兜里,后退一步又开始满口胡掐,“要去响应社会主义的号召。”
“......”许露也明白对方是个鬼话连篇什么事儿都不肯说的性子,牵扯嘴角叹了口气道,“算了,你滚吧。”
南思阮滚了——滚得还挺急,用防水的文件袋包好数联那一沓资料后出了校门走到堕落街,才被豆大的雨滴砸醒发觉自己没带雨伞。
台风是晚上登陆,堕落街的店铺关了个七七八八,有人架起高高的扶梯把路边凤凰木伸长的枝叶砍断,防止台风吹断它砸到别的地方。
南思阮边走边留意着不时被人割下的树木枝丫,用手挡着屏幕不让雨滴落下,看着标红的四处地点随意盲猜了一个。
如果他不在这——她有些迷信地愤愤想,就说明没有缘分,自己也别再瞎几把忙活地乱找,好好回宿舍保命重要。
她敲定了一处临近江边的地址,在天欲塌下之前带着赌一把的心情踏着点点碎雨赶到。
那是一座过于高档的江景小区。进门都要刷脸,她厚着脸皮跟着前面的阿姨混了进去,按着对方的地址找到后伸手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她又用力用手掌心拍门,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一路,外边雨声泄下,风残卷地钻进室内呜呜作响。
隔壁的老奶奶拉开门,佝偻着背告诉她那里头七八个月都没人进去过。
她拍门拍的整个胳膊酸麻,听到时连谢谢都忘了说,看着老人的门慢慢关上,简直觉得自己那一腔孤勇似的冲动也被拉了闸似的黯淡。
这不就——
没缘分了。
她心中酸的出水,坐着楼层里的观光电梯从高层顺下,看着雨丝拍打冲刷在玻璃表面,对自己说小命重要。
然后指尖点开了下一个地址,在电梯门开之前脚步决定了方向。
台风将至,浓厚云层压在广州城上,树木撕扯发出痛苦声响,少女迎着一脸的风雨踏着水坑,从洛溪大桥奔向珠江新城,像朵在黑夜里盛开的白莲,又像是雪中傲着不肯低头的梅花。
那一天,她直到走到最后一处地址,才找到他。
顾向野头疼。
准确来说他头痛到快要裂开——神经撕扯着突突直跳,牵连着嗓子发哑,倒在床上就不大想起来。
他以前也常偏头疼,没今天严重。
他把原因归结于浪费了一整晚和傅亦安那个傻逼说话。
他肯定忘记了点什么,可他此刻不大想理会。
手机昨晚大概率是扔在了客厅,这会儿也不知道几点。他看着床边落地窗外的天色红了又暗,随即暴雨拍打在玻璃上发出吵闹的声响,忽然想改造一下阳台,换成没有窗的房间。
门铃响的时候他入睡正浅,太阳穴凸起又撕裂的疼痛,下意识骂了一句。
傻逼吧,他想,这种天气还他妈上门。
他垂眸任由门铃响起又停下,随后就听到外面的人没完了似的又开始用掌心拍门发出闷沉响声。
他翻身想拿手机叫保安,又想起手机扔在了客厅。
少年深吸了口气,手指抵着额间用力抵摁了一下,缓缓翻身下床,走到玄关处,拧眉拉开房门。
就看到了少女狼狈不堪,眼睛湿漉,用力吸着鼻涕咬着苍白的唇,近乎绝望地站在门外。
顾向野足足静止了十秒。
小姑娘浑身湿了个彻底,衣料微薄的宽松校服滴着水贴在身上,唇色微微发白,像是下一秒眼泪鼻涕就能双管齐下。
他忘记如何开嗓讲话,头疼愈发严重,几乎怀疑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他抬手,碰上对方泛凉苍白的脸颊时,心像被人用力揪了一下。
“你....”他说,声音嘶哑暗沉,“....这种天气,你给我跑过来?”
南思阮一瞬的眼眶酸涩难忍。
她以为不会找到他了。
她从第一处地址找到最后一处,浑身湿透,站在门外几乎是麻木地摁想门铃又用力拍门,从最开始狂妄地以为靠缘分这种玄学的东西能立刻找到,到最后心累地走到最后的地方不抱一点儿希望能找到他。
然后少年就拉开了门。
接着他就皱着眉跟自己说这种狗话。
“——你凶个屁,”南思阮说着眼泪顺着头发丝儿掉落的雨滴而下,恶狠狠地说混上哭腔没有半点杀伤力,“我真是操了,我有病才跑过来,我真他妈有病...”
顾向野听到少女的嗓音呼吸都跟着一窒,心下的慌张盖过所有难言的情绪,指腹略过少女通红的眼角。
“....别哭了。”
他叹了一声,沙哑地道,“别哭....是我有病。”
南思阮拍开他的手,把淋的不成样子的文件袋往少年怀里一塞,气愤之余又觉得委屈,委屈之余又觉得丢脸,垂下头理不直气也壮地带着鼻音说:“我看也是——这是数联的资料...你要就拿去不要就丢掉,我走了。”
“...我要,”顾向野单手接过湿漉漉的文件袋,抬眼伸手截住少女校服外藕白一截泛凉的胳膊,眸底碎了光,“别走。”
南思阮是真的不想回头——她现在莫名委屈到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根本止不住,鼻涕也凑热闹跟着流,头发丝儿被风雨吹得糊了满脸蛋,又丑又狼狈简直不想再让对方看到第二眼。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挣扎着要甩开他走。
身后少年却看透了她心思似的,停顿会儿又沉哑开嗓:“我头疼,我家没人。”
南思阮挣扎动作缓了一拍,又听到少年叹息一声说:“真的很疼。嗓子也不舒服,一天没吃东西。”
“......”南思阮艰难侧了半边脸回头,几乎不敢置信,“你他妈...还跟我卖惨?”
“欸兄弟不是我说啊,”南思阮眼泪又止不住往外落,眉眼凶狠嗓音却软,“你他妈看看现在谁比较惨?是谁在这个鬼台风天里跑了大半个珠江还被人凶?你他妈做个人吧——”
“....你惨,”顾向野漆眸忍笑,又是心疼,握着她手肘的掌心紧了紧,“我不是人。”
“是你淋雨跑了大半个珠江还被人凶,”他说着唇角就忍不住弯起弧度,有些病态的怜惜夹杂莫名的愉悦,骂自己时尾音还上扬,“我真他妈不是人。”
南思阮被他顺从的话一肚子气儿堵在嗓子眼里骂不出来,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要唱的哪出,就感受到胳膊上对方体温略高的手稍往后方拉扯了点儿,语气蛊惑似的沉缓。
“所以,你至少.....”他有意顿了会儿,嗓音磨人,“进来换身衣服,行吗?”
南思阮站在瓷砖的浴室里,热气儿雾漫漫的环绕,滚烫的热水从花洒温柔涌出,顺着自己的皮肤滑下。
她还有点儿懵。
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
大概率,是跑过来的时候雨水顺着风刮进脑子里了。
否则怎么就顺着对方的意思,受蛊惑似的跟他进了房间,从换件衣服变成了洗个热水澡。
她叹了口气,伸手认命地扣上花洒关上水,踏着比自己的脚大出半圈儿的拖鞋啪叽走出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挂着的一排白毛巾,反应过来对方好像没给自己拿新毛巾擦。
浴室宽敞,淋浴室外就挂着烘干机,她的内衣裤在机器的作用下几乎干的彻底,只是校服校裤还顺着向下微微淌水。
她咬唇看着被水雾覆上的镜子中反映的自己,鼻尖嗅到顾向野平日里身上清冽好闻的香味——
服了自己。
她认命阖了阖眼。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小姑娘出来时身上套着自己买的没穿过的SABK短袖,下半身系着松松垮垮的champion棉质短裤,抽绳扯出一大截在衣摆处露出一点儿。
她大片的肌肤坦露在空气之外,衣领处若隐若现一截锁骨,头发浇湿的还在滴水,在宽大衣服后背上印出大片水渍。
顾向野家里的冰箱就是个耗电的摆设,最终只在少女出来前烧开了壶热水,装在玻璃杯里放在台面,滚烫地冒着热气儿。
他抬眸看了眼脸蛋被热水闷的有些泛红的小姑娘,很快把视线偏开,问:“头发怎么不擦干净?”
南思阮尽量显得自己在一男生家里洗了个澡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佯装镇定提醒道:“你没给我新毛巾。”
“......”顾向野眉心一跳,动作微顿,半晌也平静出声,“我去给你拿。桌面有热水,自己喝点儿。”
南思阮平淡应了一声,乖乖坐下在沙发前伸手握住那杯热水,听到对方远去的脚步声才低头几乎将脸蛋埋进那杯飘着雾气的水里,小小抿了一口舌尖被烫的发麻。
真就是热水。
南思阮郁闷地看着那杯烫手的水,自己的影子弯弯曲曲映在玻璃杯上,两颊粉红。
顾向野进房间里拉开衣柜,抽了两三条新的毛巾出来,一时只觉得头痛更严重。
妈的,他想,他是真忘了给她拿毛巾。
平时也就几个男性朋友会死皮赖脸跟着过来住,毛巾一类一直有钟点工更换,他压根没想到这茬。
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这么直接浑身湿漉漉地走出来,藕白皮肤上还挂着水珠,头发丝儿上的水直直顺着白皙脖颈往下滚落。
他又翻找了一会吹风筒,顺带拎了件off-white的外套,摁了摁太阳穴推门走出,脚步沉缓到了小姑娘身边,不甚温柔地把外套披上,顺手撩起她一撮藏在宽大衣领里的发搭在外套外,把毛巾往她头上一盖,塞给她吹风机。
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南思阮手握着吹风机视野被毛巾盖住还没反应过来。
“...自己吹下头发吧。”顾向野说,“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宿舍。”
南思阮闻言顿了顿,艰难地看了眼窗外。
仿佛响应他的话似的——雨瓢泼而下,连带着妖风阵阵树叶哗啦作响,不时有几个红色的塑料袋子被风吹卷到了黑蒙蒙一片的天上。
“啊,”她开口时还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含糊不清,“雨小点儿我自己回去就好。”
顾向野喉结缓慢滚动了一下,像是干脆懒得搭理她,骨节分明的手顺过吹风机的电线帮她插上,垂眸就准备走进房间,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
他在她面前停住,稍稍俯身擦过她的身边向后翻找了会儿,拎出自己的手机。
她略浅的呼吸在他耳畔一瞬而过,周身都染上自己沐浴露的气味儿。
小姑娘脖颈白皙,细嫩脸颊还泛着被水雾蒸腾的粉红。
他下意识唇角弯了弯,神色懒散将手机展现在略僵硬的少女面前,漫不经心:“找下我手机。”
“......”南思阮忍下耳尖的滚烫,瞪他,“我是腿瘸了?你叫我让让不就得了?”
顾向野忍着没伸手揉少女的发,嗓子发痒:“吹头发吧。”
客厅很快传来吹风筒的响声。
他回到房间,按捺住额间撕扯的疼痛,手机充上电强行开机,点开外卖平台。
台风之下,外卖送餐灰了一片,尽数挂上打烊的标识。
他指尖翻着,眸底烦躁点点,末了放弃地点了退出,目光略过几月前傅亦安赖在这时囤积的几包泡面。
他后槽牙磨了下,有些心烦。
小姑娘第一回来,就让人家吃泡面。
会不会太畜生了点儿。
坐在客厅的南思阮并不知道此刻房间内少年的纠葛,生疏地用着吹风机胡乱蹂|躏自己的发,忍不住抬眸看了看周围。
他其他家饰都极简又冷,灰和白占据了绝大多数的色彩,设计风骨感又性冷淡,唯有阳台设置的一面落地窗有些要命,几乎完全正中靶心地戳上了她小心思。
她曾经想过——如果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能在广州盘下一套二十来平的房,一定要斥巨资打通一面明亮落地窗。
从此可以拥有一片视野去看日升日落,看野鸟归闲林,看路上行人匆匆,看广州灯影旖旎。
如果能在雨天抱着一杯热茶靠在余晖洒下的窗前写着文字,简直是想想就能爽到头发丝儿都翘起的事情。
这个少年,她有些不解地想,是为什么要在家里安一面这样的落地窗?
她不知道这个少年拥有这样一面落地窗会怎样做——多半是在清晨起床时嫌弃阳光太过刺眼,而把窗帘拉上。
大概是风水好吧。她闷闷地回答自己,广州人信朝向,朝南的风进来能揽财。
他家的阳台正巧朝南,按风水的说法开一面落地窗大概能赚的盆满钵满。
少女思绪漂浮着,没注意手上的动作,半晌才察觉闻到点点焦味,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上的吹风筒就被人拎起。
“服了。”顾向野眉间皱起,一只手端着两盒泡面,语调没点儿情感,“吹个头发都能走神。”
南思阮挠头怪委屈的,目光撇过少年手上的两盒东西,眼神都有些飘:“....你这?”
顾向野将两盒泡面撂下,换了只手拎着吹风筒,边隔着点距离帮她吹着边漫不经心问:“吃泡面么?”
南思阮:“.......?”
顾向野压下胸腔里的心虚,云淡风轻:“红烧牛肉和老坛酸菜,选吧。”
南思阮:“........”
南思阮窒息道:“...老坛酸菜吧。”
天又变的紫红,云间的空隙有光落下,风雨不止间还有点点暖黄。
热水壶咕噜咕噜冒着泡,热气儿顺着壶嘴一路向上溢出,指示灯由红变绿,南思阮将调料包一点儿不剩地挤进面筒里闻着味儿已经饿了,眼疾手快地就要伸手去拎壶,半途被人不轻不重在手背上拍了一下。
“你又打我!”南思阮熟练地一红眼眶,“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不是说过不打我不碰我的吗!”
顾向野眼皮动了动,仍然懒得搭理她,伸手稳稳将热水壶端过来倒进她的面筒,散漫道:“小孩子不能碰开水。”
南思阮无语死了,郁闷怀疑着自己在对方的眼里实际年龄有没有超过三岁,目光追随着注入面筒的水有没有超过那条注水线,在即将超过时嗓音高了几分贝:“停!够了——”
顾向野头疼未止,被对方一句瞬的手抖了一下,眼看着水没过注水线一点儿,姑娘咬着唇眼泪汪汪。
“操....”南思阮简直要哭了,“它失去灵魂了....”
顾向野太阳穴突突跳,一时也有些无措,干脆放下热水壶端起对方的那碗面往自己那份里倒出点水,再问问放在她面前,尾音略哑:“它回魂了。”
“.....”南思阮看着对面的动作倒出自己那份里漂浮的酸菜和几块儿冻干牛肉,连呼吸都是刺痛的,“屁,它现在连肉|体都残缺了。”
“.....”顾向野眼睫微垂,好笑又无奈,“你想怎样?”
南思阮皱着鼻子伸手将泡面盖上,再用叉子叉好,嘴里叽叽歪歪念叨:“算了,南姐姐宽宏大量...就原谅你这一次....”
顾向野勾唇哂笑,稍稍后靠,食指抵了抵额角,“对我这么好?”
南思阮心里默数着泡面的时间顿了会儿,随口扯开话题:“你今天怎么没回学校...老师说数联今天之内得录入,你是不打算参加了?”
顾向野默了默,眸间诚恳,“...忘了。”
“......”南思阮敬佩道,“牛逼。”
窗外雨漫上落地窗,一眼可以看见珠江灯火明晃。室内灯偏黄,暖意洒在沙发上人的肩膀。
小姑娘默数了一百八十个数,移开叉子小心揭开泡面的一角,酸菜的味儿弥出,浸泡了汤汁的泡面卷弹,馋虫往胃里钻。
南思阮吃东西向来让人看了食欲很好,叉子卷起一撮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小仓鼠似的咀嚼腮帮,眸底明亮像一池潋滟西湖。
顾向野看着就止不住唇角上扬,头痛也稍稍压下去点儿,问她:“这玩意儿,有这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