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思阮到医院时,阮茹梅没有半点准备。
南思阮报了她的名字,又证明自己是她亲属,很快找到了她在的病房。
南思阮在病房门口时,她正在做血透。
南思阮一眼看到对方手臂隆起的一块,是长期扎针引起的假性动脉瘤,针连着管扎进肉里,鲜红顺着管道绕圈进仪器,楼道充斥消毒水的味道。
做血透怕感染,南思阮站在门外看着,恍如隔世。
心衰,肺动脉高压,肌酐值超标,肾功能衰竭,所有病名被统一按上尿毒症的名称。
这类病起初都没有感觉,等人开始察觉基本无力回天,再加上阮茹梅又强撑了一段时间。
晚期,换肾排不上号,就算花钱插队,她现在的情况也经受不住身体免疫排斥反应。
一周四次血透续命,只能吊着脑神经和基本肾功能,饮食起居还得格外注意,基本数着日子过。
血透结束后她到她的病床边,看着她手臂肿起的肉球和黑斑,说不出话。
阮茹梅坚持不肯让她陪护,和她沟通无果,又打电话央求梁南风,被对方一句“尊重孩子的选择”拒绝。
南思阮联系了许露和沈青帮忙把所有学习资料和用品寄来,直接租了陪护床住在医院,边学边照顾阮茹梅的起居生活。
同间病房患者大多严重,有的做透析二十多年,终于熬不过地静静等待,有的换了肾又免疫排斥,重回透析后日况俞下,身体崩溃的同时抑郁,唯一希望破灭后也不再抱任何期望。
他们大多有父母或成年子女照看,所以对这个小姑娘的到来也颇为惊奇。
那小姑娘在等她母亲血透时就坐在病床旁边,乖乖坐着习题,窗外阳光透过时,映在她侧脸,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偶尔也和他们聊几句,笑起来眼弯成月牙儿,背起诗词来一套一套的。
惹人喜欢,也怪招人心疼。
阮茹梅的病友换了两批,最后都怀着这样的想法。
血透和药物让人情绪抑郁暴躁,阮茹梅清醒时满脑都是对女儿的愧疚,到后面也忍不住常责骂和埋怨,或用沉默对抗一切。水量每天得严重控制,而身体又极其渴望喝水,最难受的一次她都忍受不住地,哭着去骂南思阮,把空水杯用力摔在地上。
南思阮承担着所有,说没有崩溃的时候是不可能的。
解决的方式就是让自己没有时间想别的——阮茹梅的饮食起居,每种药的服用时间,血透周期,和她自己的学业,还有那个少年。
偶尔停下来就发信息给顾向野,不让自己有半点思考那些负面情绪的机会。
他们像约定的一样,一直保持着联系。
她隐瞒了部分阮茹梅的病情,但也大致将情况告诉了对方。
她告诉少年——是有机会的,隔壁的病友靠血透撑了二十多年,现在猫狗双全,只用每周来医院几次,就回去继续享受人生。
然后又连续探讨了几天,以后要养多少只猫,多少只狗,语气严肃地劝诫少年领养代替购买,再叨叨一句但是有一说一布偶猫是真的好看。
互道晚安后回到病房,尽量让自己忽视阮茹梅一天天凹陷下的脸颊,水肿的双腿和唇边溢出的唾沫,倒在陪护床上蒙头就睡。
南思阮一直觉得自己是能撑下去的。
四月剩下的日子她无暇顾及别的,有时也会困惑做血透等一系列巨额的医药费,阮茹梅是如何支付的。
然后在五月的开端,绵阳月季开的正浓的时候,她见到了南国杰。
昨天血透时内瘘堵塞,阮茹梅刚做完球囊扩张,第二天睡着呼吸都微弱,医生过来下了病重。
那一张薄薄的纸,底下签满医生的字迹,留出了一个空位,让她签上自己的名字。
南思阮扫了一眼上面的字,也看过其他病人被下了这个通知后仍然活的好好的,内心波澜并不算大,拿起笔签的时候却是整只手都在颤抖。
南国杰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提着果篮和百合花来看阮茹梅,却不知道绝大部分的水果阮茹梅都不能再吃。
阮茹梅醒后开始发烧,南思阮把消炎药给她喂下,高烧还是不退,医生过来后说没办法,病人无法排尿,大肠杆菌渗透血液,消炎药作用不大,只能靠抗。
南思阮站在病床前,南国杰走过来略生疏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最后只是擦了擦额角的汗,喃喃:“后续治疗的费用,爸爸也都出了,是爸爸对不起你们。”
南思阮向另一侧微跨了一步,拳攥紧又松开,干脆对他熟视无睹,回到陪护床边继续学习。
这以后南国杰每天都来,也知道了阮茹梅现在吃不了水果,改成给南思阮送吃的和补品过来。
五月中旬,阮茹梅半夜呕吐不止,最终拍了脑部CT,确诊脑梗,大脑中枢近四分之一的区域是阴影,腿脚基本瘫痪。
尿毒症本身是各种疾病的综合症状,往往致命的都是后续并发病引起。
凌晨南国杰过来,坐在南思阮旁边,告诉她接下来抚养权转让的事。
阮茹梅不具备继续当监护人的能力,那边的亲戚不肯收养她,抚养权转回南国杰名下。
南思阮听着,视线始终留在病床上,淡淡说:“我妈还没死。”
南国杰也没再多说什么,又给了南思阮一笔不小的费用,还是每日都来。
阮茹梅走的那天南中三模结束,顾向野三次模拟连续蝉联年级第一的消息是许露先告诉她的,阮茹梅插着鼻管艰难呼吸,她稍稍垂下头看那条信息,转到和少年的聊天界面,手腕抖着,敲下几个字。
[南思阮:考得不错呀]
[南思阮:我这边一切都好,一起加油:P]
人死前其实根本没有余力再去看周围,阮茹梅再睁眼时双眸茫然,仿佛不认识任何人一般,身体微微屈起僵持了半秒,躺下后再也没醒来。
阮茹梅家里的亲戚来了几个,医生确认后很快给她换好了衣服,南国杰把她带出门外。
南思阮看着里面大人们的忙碌,手上手机还停在和少年聊天的界面,对方回了消息她还来不及去看。
她总感觉阮茹梅已经离开了很久,又好像没有离开。
仿佛第二天她还要像往常一样,用量杯在清晨给对方备好一杯温水,在陪护记录本上签上名字,推她去透析室继续血透。
连续几天她人都是恍惚的,葬礼上甚至南国杰都红了眼眶,她却没半点哭的欲望。
她看着木盒子放下,她感受不到真实。
南国杰带她回广州,那时候离高考只有三周不到,他说怕和陌生人住她不适应,给她安排了另外的住所。
陌生人是指,他的新妻子,和她未曾谋面的小弟弟。
她无暇去想那些话的真实性,只是点了点头。
她拒绝回南中,也没有告诉少年任何。
南国杰带她进到那间小房间时,她在身后抬手微微扯了扯对方的衣摆。
南国杰没有想到,转身时脸上表情滑稽的有些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了。
南思阮静默半秒,深吸了口气,缓缓道:“...爸。”
她简直忘记这个字的音节如何发出,生涩而迟缓。
南国杰眼眶有一瞬的红,愣愣地微微颔首。
“....我想告诉您一件事。”她说。
阮茹梅死后,她才腾出了点余地,去想之前那件事。
她不想原谅南国杰的曾经,可是却在此刻抱了一点奢望,将梁南风的作为慢慢托盘而出。
讲的并不顺利,好几次喉间发哽说不下去,却又强撑着去说。
她说完,抬眸去看南国杰,眸底抑制不住地期望。
然而南国杰只是沉默了半晌,抬手捏了捏鼻梁骨,有些不知所措般,问了一句。
“他...你那个老师,没有对你做什么吧...”他说,“就是...没有跟你发生..那种关系吧?”
他像所有的家长一般晦涩谈性,甚至避开那个字眼试探地问。
南思阮嗓子干涩,微微发哑:“没有。”
“那就好...”南国杰微微晃了一下,抬手擦了擦汗,又重复了一句,“那就好...”
然后许久相对无言,气氛僵持。
南思阮看他,终是按捺不住地重新出声:“爸...那个老师...他还在南中教书。”
“爸爸知道...”南国杰偏开目光,喃喃,“爸爸知道...这种人不得好死...恶有恶报,天道好轮回...”
南思阮听不下去,支撑的胳膊微微僵直,出声打断:“爸爸,我想报警。”
南国杰手抖了一下,手背轻轻蹭了把脸。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你那个老师又...”南国杰脖颈泛红,有些吸不上气,“那个作文比赛泄题...这些事都挺大的...”
“阿阮,你快高考了...”南国杰轻咳嗽了两声,嗓音放缓,“这件事爸爸再多了解一下...问一些律师的朋友...考完之后咱们再商量,行吗?”
南思阮静静看着他,没立刻接话。
“...爸,”她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你还是没变。”
“当初你和我妈离婚,瞒着我,我不肯让你走,你就把我带到书店。”她还是笑了笑,说,“你让我等你,我把那本唯一拆封的《简爱》看了三遍,你都没来接我。”
“我想告诉你简爱的姨妈有多可恶,我想问你罗切斯特为什么有妻子还要和简爱在一起,想让你带我去看他们的红房子,”南思阮语气讲故事似的慢慢说,“最后是我妈来接我的,你也知道她不懂这些。”
南国杰看着她,眼睛微红,唇哆嗦着,没说出话。
南思阮又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嗓音沉倦。
“就这样吧。”
她说。
…
……
高考前的一天,南中放假。
顾向野给她打电话,铺垫了些许后问她,要不要见一面。
她户口在广州,高考必须回本地考,他也知道。
南思阮抱膝坐在床头,惨兮兮地回。
不了吧,我现在沉迷学习日益憔悴,怕你看到了嫌我丑。
顾向野轻笑,也明白她话里的抗拒,没有勉强。
像往日一样互道晚安后,挂断了电话。
南思阮迟迟没有将手机放下,仿佛还能听到少年缱绻低沉的嗓音,和那侧温柔的晚风。
回过神来也只剩冰冷忙音,和泄了一地的月光。
她其实很清楚。
她没有参加文创杯的领奖,没有参加自招,现在的情况,裸分绝对上不了P大。
可是她潜意识地选择了逃避,昏沉睡下,直到第二天去参加考试。
高考两天,最后一场英语,她停笔将笔盖盖上时,没有传说中收刀入鞘的释然。
她稍稍侧脸看了看窗外的天,也没有比寻常更蓝。
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南思阮的失联是蓄谋已久的。
高考完后南思阮直接回了绵阳,依旧拒绝顾向野来见,理由是妈妈的病很严重了,她现在没有心情管别的事情。
高考出分数后,那边新闻铺天盖地地对顾向野进行报道。
童星的身份不知道淹没了多少人,所以偶尔出头的那一个,瞬间得到了万千关注,成为下一届父母口中别人的孩子。
南思阮看着每个采访里的少年,天骄之子般耀眼,到最后不耐却依旧保持基本的礼貌,告诉每一个采访的媒体,自己不会再从事演艺。
裸分上P大毫无悬念的省排名,少年有他骄傲的资本,外界也只余惊羡和仰慕。
顾向野参与演艺时本就是玩的性质,连个人社交账号都没有建立,他的外貌和实力被媒体大肆曝光后,路人却也无从粉起,只能去找他曾经演过配角的戏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