飧食过后,黛玉因年幼觉多,早早地被哄着睡下了。贾敏细细盘问王妈妈黛玉今日吃了几回奶,有无便溺,玩了些什么,同琲哥儿处得如何等。
王妈妈低眉垂眼地一一答了,却没提贾琲喂山楂糖的事,只道:“大姐儿许是玩得累了,哄了许久才肯睡下。”
贾敏便叹了一回养孩子的不易,又道:“也不知林郎今日如何?”
还不待王妈妈说什么,林如海便撩开门帘进来了:“畹娘何不直接问我?你我夫妻一体,不必折腾这些弯弯绕绕的,平白费你心神。”
贾敏嗔他一眼:“那我问你,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林如海有些糊涂了:“为夫愚钝,畹娘你想问什么直说便是了。”
“你往日可是申时二刻前就能到府了,怎么今个儿都酉时中了才到?害我巴巴地等了你半个时辰才用饭。”贾敏垂眼看着手里那方被绞来绞去的帕子,闷道:“今日还是黛玉的生辰呢,本还想着咱们一家三口一道吃饭,可现在黛玉都睡了。”
林如海从袖囊里摸出个匣子:“畹娘,你看,这是什么?”
那匣子是乌漆的黄杨木,略有些短窄,厚一寸三分,边角包着黄铜料,活扣锁。
贾敏接在手里掂量:“瞧着倒像是装头钗的,怎么,贿赂我?”
林如海自己去换便装了,让她打开匣子看看,却见里头盛着四对样式细巧的通草花:武陵色,玉堂春,满条红,瀛洲玉雨。四花皆是二月天里的,恰应了时令。
“这不是京里才流行的头花吗?”贾敏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武陵色,粉嫩的花瓣颤颤巍巍,形容可怜,瞧着倒像是刚从枝头折下的一般:“好精巧的手艺!怕是南边的东西吧。”
“这是圣人赏的,点名了要给咱们姑娘。”林如海正吩咐摆饭,听到贾敏的话,回头补了句:“说是江南才贡上来的。”
“圣人这是什么意思?”贾敏纳罕道:“若说是给龙子凤孙相看也忒早了些,咱们姑娘可才两岁呢。”
林如海摆摆手:“圣人之心岂是你我能妄自揣度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圣人吩咐我明日带黛玉入宫与贵妃娘娘见一面,就戴那支武陵色罢。”
当今并不是沉溺声色的性子,登基三年,后宫里还是潜邸之时的几位老人,原不曾册太子妃,如今也就没有立后。现下后宫份位最高的乃是纯贵妃,当今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便是纯贵妃所出。想必等皇子年满十二,行过冠礼,纯贵妃便能更进一步了。
“我省得了。”贾敏将花放回去合上匣子,支使王妈妈去翻箱柜。
“这是做什么?”
“寻黛玉明日穿的衣裳。明日要入宫面见娘娘,现在就得把衣裳找出来。”贾敏翻翻捡捡便耗了大半个时辰。
林如海那厢都用完饭梳洗沐浴过了,这厢才定下银白散花绫梅花暗纹夹袄,配着桃红浮光锦瑞草卷云纹比甲共蝶粉素面细棉裙。
因着贾敏还未出月子,林如海照旧是在前院书房睡下,两人俱是一夜无梦。
翌日辰时一刻,黛玉就被王妈妈从被窝里抱出来换上贾敏昨日寻出来的衣裳,因着才留头,只用柳绿罗带抓了两个小髻,头花别在小髻上。黛玉还半睡半醒着,就这么被送到了下朝后等在宫门外的林如海手里。
“爹爹,这是哪儿?”黛玉趴在林如海肩上不肯动:“我怕。”
林如海怕她在宫里冲撞贵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小声叮嘱黛玉不得发脾气,不得哭闹,还要她多笑。若是黛玉乖乖听话,便给她买饴糖甜嘴。
贾敏怕糖吃多了烂牙,一天只许她吃一颗。黛玉舔着嫩生生的小乳牙,郑重地答应了。
朝臣不得入内廷,非恩典外命妇不得乘轿,都得靠两条腿倒腾。更别说黛玉一个无品无级的小丫头了。是以黛玉被王妈妈抱着一路进了钟粹宫才放下。
“好俊的人才,”主座上的女子一身家常衣服,柳眉凤目,肌肤微丰,身量合度,观之可亲。女子招手让她上前:“来,好孩子。你是谁家里的?今年几岁了?”
黛玉正走到近前,闻言行了一礼,脆生生地答:“回娘娘的话,我是林家的,今年两岁了。”
“原是兰台副宪家的孩子。怪道这么小年纪却这样知礼呢。”纯贵妃让黛玉走得更近些,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一番后微微点头:“瞧着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说着从自己襟上解下水精十八子粉碧玺手串给黛玉系上:“难得这么合我眼缘,这串珠子便拿去玩吧,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后面陆陆续续地又来了几个孩子,有男有女,都是被他们娘亲带着进来的。
命妇们聊着孩子经,一群哥儿姐儿被侍女带到偏殿去玩耍。黛玉年纪最小,走得也最慢,她进去后扫了内室一眼,发现多了个小男孩。小男孩看起来与她一般大,一身蟹壳青的五蝠团花圆领棉袍,白绢裤,厚底棉鞋。
黛玉好奇心顿起,蹭到那男孩身侧戳戳他,小声问:“你是谁?我怎么没在娘娘那看见你?”
元铭本来懒懒地看着这些宫外的孩子,年纪小的憨傻,年纪大的蠢直。猝不及防被戳了下还有些懵,转头便见是个小丫头,模样灵秀,眉心生了颗红痣。最重要的是——
“这珠串你是从哪儿得的?”
黛玉低头摸了摸系在襟纽上的珠串,带着些许炫耀意味:“这是娘娘方才给我的,好看吧?”
元铭轻哼,那可是他帮爹挑了送给娘的,能不好看吗?不过嘛……他的眼睛在这群孩子身上转了一圈,又想起今日爹娘将这些孩子找过来的缘由,只能带着几分不情不愿地上下打量着黛玉:不是特别蠢,也没有他这么聪明,看上去还是比较顺眼的。嗯,就她了。
黛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期期艾艾地说:“你……你别总是不说话呀。”
元铭却没理她,只转头朝站在桃李枝头鹂鸟对鸣粉彩落地大花瓶旁的侍女示意,用手指点了点黛玉,那侍女便悄无声息地出去回纯贵妃了。
黛玉见男孩没搭理自己,顿觉自讨没趣,悻悻地别开眼,到桌边去找侍女姐姐帮自己拿点心糖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