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说笑笑到了近午时分,梁世发回头一瞥,看到了一个货郎挑着担子,晃晃悠悠的自远方而来。
梁世发一看便是笑起来,接着赶紧将脸转过大半,只用眼角余光看向那边。
那货郎身量中等,体格比一般人要粗壮许多,挑着沉重的担子根本不以为意,看他那随意轻松的模样,就象是扛着根空扁担一样。
梁世发一看便知道此人可疑,哪有货郎这样沿着官道走,沿途过来好几个百户和民间村落,这人不走村落,却沿着官道走,也不叫卖吆喝,一边走一边左右顾盼,一看便知道是身怀目的,根本不是个正经货郎。
梁世发扮货郎打探消息时却是步步小心,甚至在货价上锱铢必较,他走之前和真正的货郎聊天打探消息,做起生意来相当熟谙老练。梁世发原本也是在商行干过伙计,身上原本就有些生意人的气息,这样走了十来天,丝毫未受人怀疑。
若是梁世发如眼前官道上这汉子一般,怕是早就被南边的那些土匪发觉不妥,想要平安活着回来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
好笑之余,亦复心惊,来哨探的人这么大摇大摆,甚少忌惮,只能说明对方的力量相当强大,这给了哨探行事无忌的底气,想到这一点,梁世发也是心头一沉。
“小旗,”梁世发挑的汉子都异常精明机警,除了梁世发看到不对,其余各人也自然是发觉了不妥之处。一个汉子慢慢靠拢过来,神色不变的小声道:“要不要将那厮给逮过来,拷打盘问?”
“不妥。”梁世发摇头道:“他们派人出来定然不止这一人,逮了一个会惊动其余人,也会使派出来的人警觉。咱们要的就是他们麻痹大意,断然不能打草惊蛇。”
“那咱们出人盯着这人?”
“不必了。”梁世发想了想,说道:“他们从北边过来,要回程最省事的走法就是从这官道再往北去。我看他这骄狂模样,未必会小心提防,回程多半还从这里走。”
“那他会不会看到咱们百户里的虚实?”
“你说呢?”
梁世发脸上似笑非笑,提问的部属自己也是笑了,说道:“这人连最外围都进不去,咱们安心等他回转便是。”
现在由于局面紧张,外围哨已经推进到哨楼外临河地方,这些外来的生面孔连外围哨都过不去,不管是什么行人,商人,货郎,游医,道人,和尚,不管用什么身份掩饰,反正过不去便是过不去。
就算侥幸混过第一道哨卡,往里去村口和四周都有哨楼和游动哨位,再往里还有若干个巡哨组,现在很多外来百户的工人都走了,留下来的都甄别造册记录姓名,管理相当严格,这些土匪海寇的哨探连本地人都不是,根本就进不得百户内部,更不要说哨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眼前这货郎就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大摇大摆的向前而行,看其走的方向还不是直接过河往第三百户,几里外就有过河的渡口,这人并没有跟随人流渡河,而是继续往西前,那边有两座小型土城,是淮河两岸当年五座备倭土城中有两座,只有一些无地无家的赤贫之家在那里勉强安身,再往西去,过河之后便是千户所城,也是方圆几十里内唯一一座还象个样子的小型城池,方圆三里多,内有千户所衙门和多座寺庙道观,跟着这货郎行走的还有一些香客之类,这几天天气晴好,颇有一些附近的居民百姓到所城的道观寺庙去烧香拜佛还愿。
货郎夹在一群香客和探亲访友的人群之中,丝毫未感觉到自己有多扎眼奇怪,就那么左右顾盼,洋洋得意的往西边走了。
梁世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人,直到那人拐过一道弯,在一大片柳树之下消失不见,他才转过头来,轻轻吁了口气。
不知怎地,这一次的盯梢防备细作的差事又是交给了梁世发,军需官的职使韩森没办法一直兼着,闵元启是交给了闵元金来代掌军需,相对于精明懂算学的梁世发,闵元金的能力肯定要弱上一筹,听说最近几天闵元金每晚都得到百户官厅里去开小灶,白天带队练兵,还得分掌军需之事,晚上又得掌灯夜读,学识字之余,看样子还得学苏州码子,梁世发想到自己当年学习时的困难情形,也是颇有一点幸灾乐祸之感。
公允来说,军需官这职位梁世发更适合,但跑过一次远门,打探过一次消息之后,梁世发感觉自己也很喜欢这种诡秘复杂和稍有危险的差事,他喜欢这种在钢丝绳上走的感觉。
这一次的哨探警备,发觉敌方探子时的这种快乐,真的是比做一整本的账簿要愉快十倍百倍,梁世发感觉自己有些发疯,若家人知道他的心思怕是要吵闹起来,但梁世发就是喜欢做眼前这些事,这是相当矛盾的心思,梁世发左思右想,感觉还是上一次出门时和闵元启学习的那两天弄出了差池。
什么盯哨,反盯哨,情报汇总,速记,如何套消息,伪装,还有什么情报,刺杀,行动等等……当时的梁世发感觉象是在听天书,最近这一阵子,反而是越来越有感觉了。
就以眼下之事,伪装和消息传递都已经做好了布置,就算有人在暗中盯着这一伙旗军也发觉不了异常,沿海十几里地到处都是淮河北边各百户包括民户立的灶,因为纳潮制卤当然最好是靠近海边最为省时省力。
这些棚子下到处是煎盐的大锅和相应的设施,一般就是以五六人或十来人为一组,这么多灶户军户,根本没有办法辨识来自何处,当然也不会有人过来盘查底细,外来的土匪海寇更是无力,这般隐藏最为安全妥当。
看到那货郎走远了之后,梁世发坐下来,用炭笔写了一封短信,封好之后交给一个旗军,令其直接送到河渡码头。
码头上撑船的船夫原本就是第三百户的人,梁世发换了一个自己的部下在渡船上撑杆,看到那个部下取了自己的信之后迅速撑船离开,梁世发轻轻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但这事完了之后,一种凝重紧张的情绪在整个队伍间弥漫开来。
海盗和土匪要来袭的消息早就传扬开来,工地上为此走了近二百人,剩下的人是被种种办法稳了下来,若不是应对得力,怕是盐池和工地的外来人要走掉大半。
就算是军营,也是用奖惩办法,加上一颗人头才稳住了军心,而且还得益于平时的严格训练带来的潜移默化,便旗军们更容易遵守军规军纪,若是不然,凭着卫所军一惯的传统,众多旗军听到土匪来袭的消息时,早就该一哄而散了。
此番土匪和海盗既派了探子细作过来,显然不可能善罢干休了。
就算细作们没有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海盗土匪们显然也是不会太过在意。只要将道路打探清楚,弄清楚第三百户在何处,估计敌人就会大股前来,一场恶战势不可免。
“现在要紧的就是弄清楚来敌有多少人,多少股土匪,海盗有多少。”梁世发对部下们沉声道:“一切有大人作主,咱们的任务就是弄清敌情。接下来的时间各人眼睛都给我睁大了,我估计傍晚前后,土匪细作就会一一返程,到时候咱们一定要跟住了,万万不可懈怠大意,有负大人所托!”
众人都不出声,但所有人目光俱是十分凝练,坚定。他们都是第三百户的老人,这一段时间内百户里的变化各人均是看在眼里,并且享受到了实际的好处。从闵元启开始兴造盐池和训练旗军时开始,整个百户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人从每天挨苦受饿,忍饥挨饿,到每天均有粮可领,妇人们不再抱怨,孩子不再半夜被饿醒,甚至到了如今这时候,各个受训的旗军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再下一次出盐之后,每人均可以领一两到数两不等的月饷……就以梁世发眼前的部下来说,其中好几个俱是队官,每月可领一石粮,二两银,粮食是精粮,若这收入全换成粗粮,则每个月最少是三石以上的纯收入,一年好几十石粮的收入,全家老小再也没有挨饿的可能了。
不仅吃饭,还可吃肉,新衣服,精米白面,甚至重修老宅,这些以前发梦时想的好事,已经近在眼前。
梁世发眼前的众人都是闵元启麾下的实际受益者,忠心根本不待多言,当下众人不再言语,手头上还是忙着煎盐之事,心思却是根本用在官道上的来往行人之上,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大意。
……
沈永住处前方又盖起了一排瓦房大屋,盖屋的材料俱是新烧出来的青砖青瓦,俱是原色,看起来相当朴实无华。城中的大户人家盖造大屋,俱是要描金绘彩,泥作们便都是做这样的事,眼前的这一排房舍,南北左右对列,俱是五间的砖瓦房,中间留的院落铺以青砖,四周有挖出来的排水沟渠,坚固不说,也是相当的干净整洁。
对住惯了茅屋草舍的人来说,能住在这样的屋里已经算是终极的梦想,沈永等人刚到百户里时,待遇比在所城中就强出不少,他们和受训旗军一样每日领四升粮,一家人已经可勉强吃饱。
待盐池出城后,再挖新盐池,又兴造各个工地,工匠们的地位水涨船高,现在如陈德,沈永等大匠的地位等同于旗队长,每个月可领四两银,两石粮。
对工匠这么高的待遇,并非没有人嫉妒或是反对,这些意见俱是被闵元启给压了下去。
在闵元启看来,对工匠和技术的排斥和压制,简直就是莫名其妙,相当无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