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魁首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裴液握住剑柄,嘴角殷红未干,脸色仍然苍白。
于少年而言,这也并非一场轻松写意的战斗。
他一直压抑着怒火,也用上了最认真的态度。
金秋武比真的是他准备了很久,也期待了很久的事情。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擂试,抛下那些可以让他毫无悬念获得胜利的东西,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去打上一场,既是对武比的尊重,也是对自己修行的负责。
当然世事难料,有时候他不得不为了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放弃本来的打算。
有时候不需要。
擂台之上。
随着话音落下,尚怀通双目猛然赤红,目光几乎咬死在裴液的脸上。这句话如同一记对着心脏的重锤,挤喷出来的沸血凶猛地淹没了他的大脑。他奋力挺身挣扎,宛如一尾弹跳的活虾,但力气在凝聚起来的第一时间,就再次被胸腹中炽烈的火意猛然冲溃。
但下一刻,男子狰狞扭曲的脸色僵住了。
但也就是见到这一剑的同时,另一种更难以捉摸的情绪从心底莫名泛了上来,明亮的栀子花像是埋进了雾气。
直到此时,那笼罩百丈的意境才从天空褪色,白云高远,日光明亮,细风梳过头面,这是秋日里一个寻常的下午,刚刚那些惊心动魄的神妙恍如梦境。
深沉到明澈的夜空下,无数最纯粹冰冷的洁白从天空降下,幽境所笼罩的一切被寸寸剥夺,冷月铺上雪地,羽毛混着雪花飘落,天地间乍成一片锋利的净白。
于是他不免又看向身后的桌面——由于骆德锋飞身之举,上面的纸笺有些倾落,却是隋再华入座时,笑称作废的那一张序笺。
四胜四时可以,四胜六时更可以,但在这一段结束后,却必须要先给观众们痴怔的时间。
他浑身冰冷地看到,那刚刚带来惊世一剑的白刃,根本没有停下,锋锐在视野中一闪而过,其中的血腥意味令他脖颈乍时生出了悚然的寒意!
裴液一剑割向尚怀通咽喉。
尚怀通整条右臂,已然红彤如血。
是的,在他眼中,尚怀通这样的臭虫,比不上朋友的半个指头。她几乎可以想到如果自己始终倔着没有向他道歉,他上擂之前,会咬牙从嘴里挤出的话。
这是由内而外、毫无水分、无可质疑的本届魁首!
——如果她不曾挥出那一刀,此时就不可能心境畅通地迎接这份痛快。
在许多届之后,奉怀百姓观看武比时依然会对各色惊艳的剑术表现平平,他们明明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神色却偏偏带着真切的饱经风浪。
但现在看着这一幕,感受着心中炸开般的情感,张君雪想明白了这件事。
全场更加寂然。
但那剑要比他快得多。
这对女子来说,是一道必须付出代价才能迈过的坎,但有时候,朋友会扶住她跌倒的身体。
然而,庞然的幽境如海一般倾落,神秘莫御的力量如幽似仙,却在少年简简单单的一剑之下,溃然拆解。
正因肉体真的脆弱平凡、一触即溃,也正因长剑真的普普通通、凡铁所铸,那一剑拆去这些神秘强大时的从容才更令人心折。
高台之上,官员们早被这一场魁决死死栓住了心绪,县令们带着莫可奈何的笑连连叹着向官服发白的老人拱手。
徐司功清朗的声音终于再次在全场环绕而起,八方武场之外,数百只白鹭经天而飞,一百二十条红绸从台下同时飞起,但纷纷接连坠下,只有最中心的那条将整个武场一掠而过,撞上了擂台中心高高悬挂的巨大金球。
李缥青、张君雪、杨颜、齐昭华、方继道、张鼎运在看见朋友们激动的笑容与奋力的挥臂的下一刻,少年冷色未去的脸就融化出了开心的笑容。
他要杀我!!
裴液、尚怀通、杨颜、张君雪。
——尚怀通骤然偷袭的一剑,把所有人的心都狠狠一揪!
明明胜负已分,擂试已经结束了!
“——已分。”隋再华语气明显凝了一下。
从武馆夜晚初遇,她就被少年身上的剑道气质夺住了眼目,如今,这份惊人尽数展露给所有人,少女心中升起愉快又莫名的满足。
你若下台后牵住一个真心询问,哪怕平日在城头卖鸡蛋的大娘都会揣着袖子说:“你这花招也是蛮好看的了,但是.俺没有瞧见冰天雪地啊。”
轻轻一叮,敲在了裴液长剑之上,将其柔和而不可阻挡地迫去了一边。
西面的看台上,十几二十个孩子早已炸开了锅,成了一群疯狂尖叫的小团子,被他们围着的黄师傅则是张着嘴下意识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想要找人说些什么,却又忽然微怔,良久,抬手抹了抹红润的眼眶。
谷云扶则已坐回了座位,倚着靠背一言不发。如果刚刚的以四胜六已令他自叹弗如,那么此时少年是彻底跃入了他心中关于“天才”的那个层次。
这是擂台上!!
但女子在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后,向来可以温和地附和别人的一切观点。
而当许多人回过神来,正要还以数倍的欢啸时,却是先从嗓子里迸出了破音的惊呼。
骆德锋几乎是以伤以命,双眼暴瞪地从李蔚如封锁中突出,但在他踏上擂台的前一刻,裴液剑尖已穿过了尚怀通拦阻的手,逼上了他的咽喉。
明明完全无望,还要搭上自己的手臂、自己未来一生的刀道,还要令揪心的朋友愤怒伤心.最重要的是正如裴液所言,如果隋再华没有拦住那一击,失去了手臂的她,从此就彻底失去复仇的机会了。
两次丢面的尚公子本应在这一剑找回属于他的强大和风度。
张君雪承认自己是犯错、冲动,但哪怕清楚地知道了后果和利弊,再来上十次百次,她也照样会挥出那饱蘸怒火的一刀。
然后,下一刻,彻彻底底令所有人痴目迷心、夺魂荡魄的一幕遮盖了天空。
她也是这时才清楚地知道,少年当时所言的“不会对你用更强的剑术”,是一种多么诚恳的老实。
他不在刚刚那一式意剑之中展露杀意,而是等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众人心情往下松坠时才骤然发难,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男子抱臂蜷缩在地上,剑弃氅散,面溃头乱,已然站不起身;青服的身影挺剑而立,血还染在他的前襟,但少年立如修竹。
她从来不奢求裴液一定能理解她心中的“重要”,实际上,朋友为她的安危恼怒失态,是一件让女子颇感温暖开心的事。
它是那样强大那样幽渺那样无可抵御怎么会存在这样致命的弱点?
若无幽境作筏,所有人都不会看见这深夜中的凛冬。
全场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