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凝目把它举到眼前,它随时可能死去,但毕竟还是千钧一发地活着。
裴液顿了一会儿,目光又偏向安详望月的少女:“.缥青。”
<div class="contentadv"> “嗯?”
“这枚珠子.真的是你随便找到的吗?”少年清亮的褐眸安静地看着她,“.你带着这样的重伤跑到府城来,还撒谎来借照幽.”
他沉默一下:“我们刚刚说了,如果你有关键的消息,可以告诉我的,我们一起商量。”
“.哪有,真的就是府库里翻到的小东西。”李缥青忍不住笑,眸子清透地看着他,“有什么关键的我不就上报仙人台了吗,你总想那么多。”
她轻轻摇着小腿,表情确实轻松安和。
裴液点点头,收回目光,时隔多天,他再一次望入了【照幽】之中。
停驻的车厢,风雪在帘外呼啸。
面前的老人坐得很端正,整个车厢中只有他们两人,一身青紫依然整齐,只是面部一片朦胧。
裴液立刻意识到这是【见身】残损造成的破坏,他透过缝隙望向帘外,遥远的天边和山影也是一片片的缺漏,仿若末日的景象。
裴液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处哪里。
二十年前的大崆峒,冬日大雪,俞朝采赴任的车队在险山中艰难行进。
他试图检视这枚心珀的所有记录,与湖山之谷中的时间分支不同,这枚珠子只提供一条“河流”,但裴液向上游看去,已经全都干涸了。
这枚【见身】,已经只余这末尾残损的一截。
重新坠入这副场景,视野余光中,自己身着一套素白的锦服,长靴和护腕都很利落,剑倚在旁边厢壁上。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靠近的步子,自己转头看去,帘子已被掀了起来,冷风和热气同时扑面而来。
“肉粥煮好了,给你和俞大人端了两碗。”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就立在窗口,腰挂的剑柄“铛”地磕上了外壁。他的面容同样模糊,声音也微微失真,但还是能听出些笑意。
瞿烛。
裴液清晰地记着无大人向他转述的那个雪夜故事,瞿烛那几天一直帮着煮粥,最后一天他往里放了东西,令护送的季长存在对剑中毒发抱恨而死。
所以自己如今看到的是隋大人的视角。
那么是瞿烛或明或暗地把【见身】佩在了隋大人身上——也许从博望开始他就这么做,用以窥探隐秘,制定计划?
三人依然在含笑交谈,裴液望着面前这张模糊的面孔,并不意外地感到有些陌生。
瞿烛。
裴液记得自己是如何认得这个名字。
他认得他的二十三岁。冬日躺在斑驳的树影里,懒笑着捉弄师弟;风雪中在空旷的青铜殿里,暴怒地逼视师父;深夜燃烛的小院里,他在山一样的书籍乱纸中安静地窝进椅子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遥冷的星空。
以及天纵奇才地修改了【埋星冢】的阵纹,单剑踏入了星虫守卫的神殿,这套他在如此年轻时创造的阵纹,近三十年后在剑腹山中宛如天神降世。
以及他被西庭心和道虚经狼狈击落,在星虫身下险死还生,最终被师父用生命救出来。
裴液记得那夜在脱离青铜神殿后,师徒二人倚在甬道中的那一幕。
老人筋骨破碎,血不断地从嘴涌出来,瞿烛缓步上前,双唇颤抖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这幅画面如此真实,以致令裴液难以相信他的三十岁会是那样。
那是七年后的坟前,瞿烛像一柄剑藏入古鞘,他立在星夜之下,对着瞿周辅轻叹道:“有些无形的线,靠自己是越不过去的.若没有八仙过海的神通,穷此一生,也不过是另一个俞大人。”
就在这一年回去之后,崆峒雪夜之下,俞朝采的车队被欢死楼覆灭,他从此进入了欢死楼。
然后是四十岁、五十岁,他就此成为【影面司马】,帮着欢死楼完成了无数的阵器奇迹,仿佛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所以裴液早就想见到这七年里湖山之外的瞿烛,他怀抱着仇恨与壮志离开湖山,怎么变成如今所见的样子?又究竟如何与欢死楼结成了这种透着怪异的关系?
如今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但很快车帘放下,其人离开了。
“——你到任之后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而后可以多往修剑院、仙人台这些地方走动。”身前的老人饮了口粥,继续缓声延续前面的话题,“还是按咱们说的嘛,你心气既高,天赋也好,眼见要踏入玄门,可以往修行相关的职位上去,有看得见的前途。”
‘裴液’倚在靠背上:“其实我觉得可以再添一个‘礼台’,和修剑院、器署监、仙人台四者之间是有些微妙而必要的联系的。”
“是极。”俞朝采欣慰点头,“你入了门后是越来越敏锐了——做这个联结之处,就有腾挪向上的空间。”
又微笑道:“你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说法也很不错,且准备好你那幅什么‘奇纹’吧,到器署监一年之后,就可倚之崭露头角。”
“早准备好了。”‘裴液’捧着热粥不停嘴。
“不过须得记着,没必要署自己的名字,也不要越级。”俞朝采缓声道,“官场不要虚名,你拿出真材实料来,是要先让器署监记得你,外面的名声其实好坏参半。”
“您是说要我隐去姓名,当做器署监的功劳?”
“不愿意么?”
‘裴液’一笑:“这我当然晓得。”
“你又晓得?”
“.我本来也没那么想,俞大人,我是想——”‘裴液’顿了下,又笑,“罢了,不说了。”
俞朝采眯起眼:“你别烦我。”
‘裴液’只笑着喝粥:“不过,我听说府衙这种地方,权力间的争斗很激烈呢。我们偏远外人,到了恐怕不会顺利。”
“我们又不得罪人家。”
“怎么不得罪,我就听说您这位置是有个叫乔昌岳的想要来着。”
“.捕风捉影的事,理它作甚。”
“我只怕咱们乡下人,把人想得太好,又把府衙想得太浅。”‘裴液’轻叹道,“堂堂正正地走,总怕挨闷棍,恐怕走不高。”
“胡话!堂堂正正的路怎么走不上去。”俞朝采冷斥道,“我一无门第,二无手段,二十六读书做官,今年五十三岁上任工台少卿,这不也走得通了。”
“没,我没说走不通。”‘裴液’立刻认错,片刻后又喝着粥笑,“但我寻思,您恐怕再高也就是个卿大人了。”
“.好啊,现在都敢瞧不起我了!”
“啊,不敢不敢。”
“你多大胃口。”
‘裴液’倚在靠背上,车缓缓动起来了,他喝完了这碗粥,望着帘外认真道:“没,俞大人,我想登得很高,是想跟着您登得很高。”
“.”
“我本来也没想自己靠那器纹出位。”‘裴液’低了下头,“初到器署监,我们两个需要共同以之立稳脚跟。”
俞朝采明显皱眉了,声音低沉道:“你误会了,我起你到府城只因赏识你,绝不图谋你什么,你也不必在我麾下。”
“所以我才认您为宦海舟楫。”‘裴液’同样沉肃道。
“.”
“俞大人,是您拔我于困厄,人无舟不渡,我此生固有雄心,但若有一天做了长史,一定是先抬您做了都督!”
“.”
‘裴液’缓缓举碗,微笑道:“俞大人,古来志士,先穷后忧——”
俞朝采沉默着,裴液看不清他面容的情感,只最终也低头一笑,举碗道:“——人生在世,击楫中流!”
这是刚刚离开崆峒派的第一晚,天边的暗色垂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