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中化阵,【云锁朱楼】。
有玄皆我。
向着火树回归的玄气骤然停滞消失,三十丈内一切玄气都化为云雾,只受阵主调动。
惊愕的暴怒出现在司马的脸上,弥漫开来的火焰骤然盛烈,一瞬间蒸去了所有水雾,但下一刻源源不断的细流就重新涌入了这片区域。
旁边就是宽阔的大河,这是瞿烛早已选好的地方。
<div class="contentadv"> 戏面漠然望着这棵仙诡的圣树,提剑缓缓向它走去。
但这已惊动了那道火焰中的意志。
他尚不能精确地感知外界,但只一投目,瞿烛就猛地僵住了步子,心神境如被撞碎,一口鲜血淋漓在了地上。
如同狮虎注视蝼蚁,只要一个意志就划定了禁令,仙圣阶前,凡俗禁行。
这是直接颁布在心神境的铁律,瞿烛僵死地立在三丈之外,再不能前进分毫。
但下一刻他再次轻轻迈动了步子,依然直视着那晶莹灵妙的火焰,手掌之中,一颗缥缈的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下一刻所有的火焰毒蛟般向他卷去,没有玄气,这些灵火本身就是足够致命的杀器,而在它们背后,司马已完全退出了自己的躯体,仙火包裹着骨肉之树,正在缓缓褪去自己的外衣。
只要【戏君】入主这具躯体,真正接触到这方天地,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为了这顷刻的时间,三十丈的仙火全部飞涌而来,它们是司马体内的唯一投影,是携戏君意志而来的仙火真种,玄气无法抵御、真气也被轻易穿透.确实足够难缠。
瞿烛依然沉默前行,漫天的仙火朝他涌来,他缓缓抬手——一点赤红从中乍现。
仿佛千军白袍中出现一面赤旗,亦如圆满中出现一丝断裂.那是他还于司马的那枚火种。
一个随时能杀死他的东西在丹田中盘踞了二十年.很多时候他思考它,比思考西庭心更久。
火幕蓬然炸开豁口,瞿烛从火海中走了出来,他望着面前这具被仙火包裹的躯体,里面的意志正要与之缓缓接触。
瞿烛抬手按上了它。
于是整棵骨肉之树就此消失。
彻彻底底的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只剩仙火依然漂浮在空中.它当然无法再降临任何东西了。
里面那道强大的意志安静着,他知道自己被打断了,但外界一切的反馈都过于抽象。
直到隔着火幕,他感到了外面那道漠然垂眸的直视。
两道意志同时撞向一点,在一瞬间他们隐约相触——一方是残缺诡艳的戏面,而另一方,是一只敲着书封的枯老手指,袖口还带着墨迹。
只是一闪而逝。
这道意识安静着,降临的灵躯被消去,返回的路也被异常火种封死,沉默之中.他就此湮灭了自己。
只留下这道纯白的火焰。
瞿烛安静地望了它一会儿,将之敛袖收起。
四周云雾缓缓散去,水本就如此来去无形,瞿烛理了理袖子,周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时那株骨肉之树才重新显露出来,但它已毫无晶莹,只剩诡艳了。被强行整合身心的司马如今身骨俱残,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这袭安静的黑袍:“你为什么.”
裴液茫然地望着这道刀光,他从来不知道隋大人在刀术上有如此造诣。
尤其是在这样的年纪。
一切都有些混乱,脑海里无数线头开始凌乱舞动,裴液不知道该抓住哪一个——瞿烛教过他吗?他们毕竟一起相处了七年。
还是隋大人本就天赋异禀?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裴液忽然有些莫名的慌张,于是他发现.这具身体同样处在惶恐之中。
他紧紧握着刀柄,努力调匀着自己的呼吸,整理着血战后的真气.但情绪的紧张不可抑制。
几乎是惶恐。
他拼了命地往回掠去,出谷时他按剑警惕着四周,如今完全是不顾一切的全速飞奔,掠过的雪树簌簌而下。
裴液很快想明白为什么。
刚刚那袭黑袍的剑术太毒辣、手段太诡异了,几乎是专为杀人培养出的兵器。
而这支队伍里最值得杀的人不过只有一个。
裴液怔然中真切地升起些忧伤,他没想过这位位高权重、平淡从容的大人也曾有这样慌乱的时刻,旁观这样的绝境真的令人无力。
他一定无比尊敬、信任、亲近那位正直的刺史,他将他从困厄中救出,前天他们还在车厢中谈论抵达府城后的愿景。
裴液忽然想起夺得秋魁后登楼的那个上午,黑衣苍发的老人静静立在翰阁的那副墨迹之前。
“认得吗?”
“古”
“古来志士,先穷后忧;人生在世,击楫中流。”他读罢转身向前,裴液也没见到他的表情,“后来,此人为奸臣所害。”
隋大人当年也是怀着赤诚赴往府城的,他相信着刺史大人“只走正路”的教导却经历了这样的惨案。
裴液怔然想着,忽然顿住,这具身体却已经重新回到了大天澜之中。
语言的描述永远无法企及画面的冲击。
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化为尸体,可怖的伤口、流泻的鲜血、惊乱的牛马,风雪之中,三道黑袍如蝠似枭地纵横飘掠,所经之处人像刈麦一样倒下。
苏旭春艰难支撑着,季长存仗着官玺以一对一,都已落入明显的险境。
‘裴液’一瞬间攥紧刀柄冲了上去,挺刀击杀了苏旭春身前之人,腥热的血泼上脸颊,他来不及听任何人的呼叫,向着头车拼命奔去。
身上染血的瞿烛正单手提剑,一把翻起一辆倾倒的马车,露出了被藏在下面的俞大人。
老人没有受伤,但仅仅风雪就已令他面色青白。
这具身体骤然扑过去跪倒在地,往俞朝采身上注入着真气,手指微颤着飞快解开自己的袍子,想把老人裹起带走。
俞朝采握着一柄匕首,面色苍白地喃喃:“不行,不行你们快跑吧.分开,不要管我了无晦快走。”
跪在他身前的男子嘴唇颤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时他抬起头来只见视野中季长存骤然冷汗簌簌地捂住了腹部。
男子心肺猛地收缩,猛然握紧了刀柄,但一柄寒冷的剑已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带着血花不停,刺入了身前老人的咽喉之中。
两双不可置信的眼睛对在一处,对面如同枯树老潭的那一双更快地黯淡了下去。
男子缓缓回过头,望着握剑之人。黑夜之中,血缓缓从这位同僚的额头流下,他忽然发现,这张脸是如此地陌生。
其人持剑一拧,彻底绞碎了两人的左胸和咽喉。
这具身体的伤怒和痛愕同时爆发,他奋然拔剑反身,两个年纪相仿、前路相仿的友人在这一刻生死厮杀。
裴液真切地为隋大人感到伤心,但这时他更加用力地盯着面前这位面容模糊的男子,刀光剑影交错,他却只觉得混乱感越来越重。
他努力想抓住一条通顺的线,但完全说不过去,直到敏锐的剑感再一次将他拉入当下,但这次不是自己手中的剑了,而是来自于对方手中。
于是裴液完全怔住。
——瞿烛在这样的生死厮杀中,为什么会用剑?
裴液的思维就在这里凝滞了,因为后面发生的事令他完全茫然。
这段故事本应在这里结束了。
隋大人会在四个回合后被再次剑贯胸膛,而后被身后赶来的玄门一掌破胸,从此埋入冰雪。
瞿烛自然随欢死楼而去,隋大人也会死境还生,回到府城。
但这场战斗根本不是这样发展。
这具身体的强大难以想象,先经两战、又被贯胸之后,竟然仍保持着惊人的战力,他和面前之人生死一线地搏杀,暴怒之中几乎令对方完全难以招架,以伤换伤,只用了十个回合,他就一刀破剑,拔剑将其人钉在了车壁之上。
而身后的玄门已杀了季长存。
‘裴液’遍身染血地缓缓转过身来,他身负重伤、真气将尽,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同伴,风雪呼啸的山谷中被鲜烈的血腥充斥。
他看着面前的黑袍,不是如后来说的靠着假死躲过一劫,因为这时一股庞然的、天地间的力量就开始在体内贯通。
他就在这强大的敌人之前,倚着重伤之躯,不闪不避地踏入了玄门。
这份力量显然过于陌生,他的身体状态也显然过于勉强,即便已和敌人踏入同一境界、即便对方同样身带伤势,这场战斗也太过惨烈。
刀术最终还是没能弥补这样的差距,两个同样濒死的人抵死在崖壁上,寒刃相抵地奋力拼着最后的力量,黑袍显然更胜一筹了,戏面杀意凛然地盯着他,但就在这一刻,‘裴液’忽然弃刀,抬手牢牢扼死黑袍的肩膀。
他并指一竖,身后风雪中响起尖锐的破空声,黑袍瞳孔骤缩,但一截光寒的明刃已贯穿了他的后颈,剑尖带着血停在了‘裴液’咽喉上。
裴液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黑袍从他身前滑落,他踉跄着以剑支地,来到了刚刚生死搏杀的友人面前。
胸前剑被拔出,其人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已在生命的末尾。
裴液看着自己沉默着横过剑刃,脑海中的混乱感在此时缓缓地平复下来,他感觉身体冰凉,与这具风雪中的身躯如为一体。
他忽然明白了无数事情。
为什么影面在博望那样洞悉一切;为什么他在崆峒前半段时间的调查,从未受到瞿烛的阻挠;为什么他能够破解【镜龙剑海】;为什么.无大人要瞒着他死去。
裴液看着自己把剑刃抵在了这位友人咽喉上,这位将死的背叛者此时不再无情、也不再伪装了,他偏着头,伤心地看着他:“瞿烛.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剑刃一顿,而后奋然横拉,没有面目的头颅就此滚落在地。
二十年前的大天澜,从来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瞿烛安静地倚在雪壁下,他几乎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任由风雪安静地将他掩埋,他抬起剑身映在目前裴液才发现只有这张脸从来没有模糊。
这样清晰而熟悉,三十岁前的骄傲和三十岁后的冷峻同时出现在这张脸上。
只过了大约一刻钟,更多的黑袍就降临了这里,为首之人紫金为面,沉默的阴影压向了他。
“欢死楼”重伤的男子低哑道,抬眸看着这些陌生的仇人,“你们想要府衙的钉子吗?”
“你已经拿到西庭心,我们是帮你取得【大梁】!!”司马嘶哑地吼道,这位仿佛永远冷静的戏主此时近乎歇斯底里,“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瞿烛缓缓整理着自己的衣靴,拍打尘土、抻平褶皱,直到身旁残骨的嘶吼终于停歇下来,巨喘着、双目赤红地盯着他,他才缓缓回过头,轻声道:“我从来没想要【大梁】。”
司马表情骤然凝固。
“大梁和湖山剑门有什么关系吗?”瞿烛淡淡道,“从你们告诉我要谋夺【西庭心】开始,我想要做的,就是锄去你们。”
司马仿佛听到世上最荒谬的事:“.你要锄去我们?为了保护西庭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癫狂笑着:“开什么玩笑!你亲手破解埋星冢!亲手破去星虫!因为偷入神殿害死师父、被逐出师门——这一切早在遇到我们之前!!一直以来最想要西庭心的,不就是你吗?!”
“如今我们给了你!!”他再次怒吼道。
“我们为了【大梁】花了二十年!夺魂珠!镜龙剑海!哪个不是你二十年的心血?!如今我们就要入主西庭!而且就以你为主!!”司马嘶吼着瞪着他,“你现在告诉我,你要亲手毁了自己二十年的一切?!”
“是。”瞿烛淡声道。
司马荒谬地看着他:“.就因为你不想做欢死楼的戏主?!”
瞿烛安静地望着面前的河水,若不是“害死师父”这四个字,他已经很少去回想老人那遥远的面容了。
在青铜殿外的甬道里,那染血的、冰冷的、绝然的暴怒。
他擅闯神殿,师父用生命救了他,出来时已是濒死的重伤。在有记忆以来,那几乎是他第一次咬唇落泪。
面对暴怒的老人,他咬着牙,颤抖着缓缓抽出了腰间之剑,踉跄地走了过去.双手捧剑跪在了地上。
“.师父。”他咬牙哽泣着,“我这一辈子,绝对不可能放弃它了我一定要把它取下来留给湖山剑门,绝不管什么祖制!您杀了我吧.不然,我一定还要来第二次、第三次”
他以额抢地,泣然将剑举在头顶良久,却只得一只干枯的手轻轻抚过头顶。
“.当然。”他淡声道,“因为我是湖山剑门六十九代弟子,瞿无晦。”
他轻轻抬起手,司马整副躯体顿时凝定,这位失去真玄的戏主就此被抹去了意识,骨肉之树崩溃落地,再也不见一点神异,就如随处抛洒的残渣。
然后他将一枚黑色的小珠并无色火焰随手一抛,令其消没在了这堆残渣之上。
他抬手摘下脸上残破的戏面,然后轻轻一捻将其化为了齑粉,就此随着河水消散。
他拍了拍手上的残屑,旷野上已响起了啸烈的破空,顷刻间一道道玄气就飞驰而来。
从司马离开囚魔地开始,至此刚刚一刻钟,仙人台已对他降落的地方完成了合围。
“隋大人,您没事吧?”
苍发玄衣的老人摇了摇头。
“.果然没上钩。”萧长弓蹙了下眉,偏头道,“记:司马恰如所料,知伏自裁;瞿烛未露痕迹。”
“情理之中。”隋再华随口应了一句,他低头在石上抹去靴上的泥,安静望着河面上映出的清矍面容。
熟悉又陌生。
大河宽厚无声,三十年前它就这样流过。
不堪揣摩往事,夜来常见旧容。
灯孤人寐怕秋风,摇落一枝凄梦。
未遇行藏谁信?如今方表名踪。
天涯踏遍镜中逢,回首冰心不动。
画面再次破碎,再次聚合已是博望的雨夜。
俞朝采已厚葬乡梓,在他的墓前,一道深夜孤影立在雨中。
这是这枚珠子的最后一幕了,裴液安静望着,看着自己把手上系环的【见身】投入墓洞。
“经年相处,尽在珠中”他低哑道,“俞大人,终此一生.我一定会覆灭欢死楼。”
“.裴液,你看到什么了吗?”
月夜依然静谧,裴液好像脱离珠子有一会儿了,但这时才刚刚回过神。
“裴液,你要是看到什么要紧的东西,可以跟我商量商量。”李缥青有些忐忑担忧地望着他,努力掩饰着紧张,似乎希望他能从里面看到什么关键,却又不希望那信息能被少年阅读出来。
“.没。”裴液抬手揉了会儿眉心,伸个懒腰笑道,“上哪找的这流水账似的东西,比杨颜练剑还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