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下话音,而后在全场的惊讶注目中,这位老人从案前提剑起身,亲自走下了剑场。
但这次少女却没有回应了。
长街尽头,那列显赫的车马已然备好,正等着人登上它,穿过夹街的人流,乘此登台。
隋再华听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苏行可:“你意下如何呢?”
“.不了。”
“.”李缥青沉默。
赵齐之闭口不答。
“少侠是谁?有什么事吗?”
剩下的剑者同样交头接耳,好奇居多,只是越往前,情绪的状态就越趋向前面三人。
努力、投入、骄傲、斗志.全都积累了两个月之久,他们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对手,但从未有一丝的不自信。
手指从一条条记录上缓慢划过,少年阖目认真回想着它们的样子。
然后玉剑台上已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掌声。
苏行可和崔子介看似一人十八一人十九,但其实相差近两岁,崔子介又学剑早上一年。而刚刚苏行可虽然在向宗渊剑下被完全压制,但和崔子介之战却堪称波澜起伏。
于是取名《凋花册》,开宗立派。
《入渊册》和《凋花册》向所有人展现了一场难以忘怀的剑道盛宴,如此流传了数百年的传说之剑第一次拨云见日,向着所有人展露出来,不唯剑台下的数十万观者,玉剑台上也引起了一阵阵的惊叹。
“良谢裴液少侠,剑羽铮铮,敢为真麟。无裴液,则无杀敌之剑。”
崔子介绝对给这株【枯枫】带来了压力,纵然仍是章法有度,但那种从容却消失不见了,他们极快地互相交手,总是在最险要的缝隙里迸发出最惊艳的剑光。
桃林真的从四周生长了出来。
当然是为如此精彩的弈剑,也因为正如老人所说.这败下来的一剑,实在比面对苏崔二人时强上太多。
在这庄重而充满秩序的地方,一个这样的行为令所有人大脑纷乱,他就那样挺剑走了上来,越过盘坐的七十二剑者,越过曲赢越过白斐、越过戚梦臣南观奴,越过阎秉剑和左生,有些人已对这张面孔惊愕失声。
“第一,裴液。【回眸事已定,请君观群英】。十七,六生。修册会议定:无虞。”
“我没找到。”伏云同样皱着眉,有些焦急道,“我问泰山医楼,高统领说去仙人台了,我便去仙人台接他,但仙人台的人说他两刻前就离开了——可他既然离开,现在不应该已经到我们这里了吗?”
苏行可沉默一下,抱拳:“禀大人,未得胜,不居前。既然败于崔子介,那我居他之后便是。”
玉剑台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三人之排位是这次修册的最大难关,如今在这位都督的主持下协调各方完成,当然是难得的胜利。
落英山师长即刻起身抱拳:“谢都督玉言,宗渊好沉醉剑意,剑招由来有瑕,今日实在抱愧。”
玉剑台上,气氛慢慢安静、又同时抬升了起来。
修册会上亦有人起身开口:“隋大人,我与许先生注意到一点,向公子剑招之瑕时多时少,在《凋花》这门剑上几乎没有,想来是有的剑生、有的剑熟,可不计入天赋之中。”
此式凋花一出,全场九成的人已倾向向宗渊排在第一。
<div class="contentadv"> 直到《蜉蝣化鸿》出现在这座剑场上。
一出剑,就已压过刚刚的意剑之争不止一筹。
他们安静地望着对方,隋再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也许从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这个躲不过去的时刻。
剑场边上,向宗渊以剑拄地端正立着,阖着眼睛仿佛入定;崔子介没什么表情,一双剑眸垂视地面,轻轻叩着剑首;苏行可依然把唇抿成一条直线——从两天前开始,这位少年腹中的火意就一直如此冰冷。
“这不是才显得你厉害吗。”黑猫轻声道。
无人言语,场上一片肃然的安静,崔、苏二人亦认真端坐,一言不发,于是隋再华点了点头,翻过此篇。
——你凭什么,如此理所当然地居于我们之上?
但这样的质疑当然不会问出口,在玉剑台上,他们是三派的门面,而问题的对象,是修册会、乃至少陇的大督。
“.”程元期抿了下唇,忽然有些不安,“我去通知大人。”
可是谁不强呢?
然而身旁的青裙少女一言不发,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只安静地望着剑场,一双灵动的清眸沉敛如水。
就在玉剑台的外壁,就在他们所处的这方场地的外面,就在几十万人的眼睛里。
第四十一枚、第四十二枚、第四十三枚第四十四枚。
“天赋颖异的真传都是从小便选定一门意剑相伴,或五七年、或八九年,当自己剑境够格之后,也就慢慢理解这朝夕相伴的深奥秘传。”屈忻道,“正如‘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若剑道有成之后才取一门意剑来练,一两年是迈不进门槛的。”
精准地过了一刻钟,少年睁开了眼,已是一双明亮安静的眸子。
“唔”李缥青微恍,又犹豫一下道,“我觉得还是把真气拉到同一水平再比才公平。”
裴液依然望着玉剑台上,微微一笑:“那不是才乱吗,现在大家坐一起讲规矩多好,您瞧仙人台里不是也好多大侠吗?您走路上遇见土匪,带侠牒的人肯定帮您。”
管千颜把目光看向李缥青,实际上她有些好奇这位少女,在刚刚的交谈里,她仿佛对裴液很了解,但又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她和屈忻李缥青二人正在一排。
剑场上的老人同样对这种情况保持了沉默,似乎视而不见,向宗渊则深深执了个剑礼,后退离开了剑场。
在【龙颔摘明珠】和【睡龙惊寤】之后,这位奋意进取的年轻天才.竟然用出了第三式。
落英山背上至今种着数十亩桃花之林,传说落英山的祖师正是于此悟得此剑,彼时阳春三月,拔剑之时,九百七十二株桃树如入秋冬,桃花一刻落尽。
如果少陇江湖也有一个顶头上司,那么正是面前这位挺拔清矍的老人。
一股不可置信的怒意令苏行可完全僵住,他几乎忘了反抗,也忘了阻拦。
“吃斤甜糕?”
裴液翻过最后一页,再往后已是一片空白了。
一个陌生的少年。
场上一时安静.因为每个人都想到了为什么。
如此纯粹清寒的一剑携着无边桃林逼来,几有无处可逃之感,隋再华看着自己身体覆霜、剑刃生裂,直到这剑意升至巅峰,他剑尖轻轻挑起一枚桃花,将之重新安在了树上。
“有可能。”黑猫冷静道,“但你死了我不一定会死。”
所有人明白了何为【天公赐羽】,崔子介用这门剑强硬地击败了苏行可——这位少年至此才沉沉抿下了嘴角,回到剑台后沉默盘坐着,任谁都看得出他心中酝酿的火意。
“.”
直到隋再华轻轻敲了敲桌子。
即便天山这样大派的真传入职仙人台,也往往要先挂一年的雀字牌,因为办案和搏斗是两码事。
四年前人们说北崆峒南落英,将姬卓吾和向宗渊相提并论,后来姬卓吾消去声息,顶上来的就一直是羽泉山崔子介。
“向宗渊剑意纯深,得《凋花》真意十之七八;剑招稳博,微瑕无碍。”隋再华还剑归鞘,淡声道,“我意其天赋上上,进境亦佳,诸君可有补遗?”
如今终于是这一刻了。
是了,向宗渊虽然打了两场,和崔子介那场也足够认真激烈,但一个人的极限,往往是在输的战斗中才体现出来。
纵然气氛已经热烈起来,这里仍是庄严的场所:身居重位的青紫,名望过人的修册耆老,七十二位剑者,以及各名门大派的长辈天才。
《入渊册》·【龙颔摘明珠】
正如屈忻所言,他从小在落英山长大,是用了二十年来将养这道剑意,他在这个年纪就长成了【枯枫】的样子,本是与意剑伴生的证明。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这样一位大人亲自演剑实在罕见,以致令人有些忐忑自己是俯视的视角。
因为一个不曾露面的人是不可能承得起赞誉和质疑的,也永远不可能令人心服——你是什么样的人?凭什么如此拿下剑册第一?凭什么创造那些奇迹?又凭什么承位少羽,监察江湖?.
而所有一切的质疑,终可归为同一句话。
两天来,人们已听过无数遍那少年英雄的名迹。
他当然没想过能得这位大人亲自试剑——整个少陇道的都督,是比落英山主还尊贵几个层次的人物。
但于观者们而言这已是极为精彩激烈的斗剑了,环绕着剑台的欢呼久久不息。
她安静地看着玉剑阁的门口,整个人忽然有些微颤起来。
崔子介依然轻轻叩着剑首,剑眸望地,人们一看向他,还是总仿佛看见那漫天明亮的白羽。
戚梦臣和南观奴依然坐在一起稀疏地交谈着,仿佛刚刚全力拼斗的不是她们,左生袍子上还带着血,但已在阅读剑籍,阎秉剑终于没有饮酒了,端坐沉默。
因为他们各自趋向两个极端,一个即将二十五,一个刚满十八,苏行可在剑斗上几乎不可能胜过向宗渊,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令人把他排在向宗渊之前呢?
他唇抿得更紧,提剑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低声道:“这位——”
他提剑起身,就此出门而去,离开前随手弹出一朵焰花,将桌上的册子化为了灰烬。
三位剑者都回到了他们的坐席上,然而无论如何回味无穷.那个问题依然摆在眼前。
“他们本来就都是八生啊。”
“隋大人。”裴液在他身前三尺立定,轻哑道,“我来领我的奖赏了。”
所有人才知道这位男子将近四年的“沉淀”,究竟为自己赢得了什么。
而最终还是《凋花册》的传人取得了胜利。
无边桃林之中升起一道剑光,它所过之处,千万朵桃花飞坠.只要身在桃林之中,万物都在这剑意下凋落。
俱是至高秘传的意剑,人断脉传,百年不失,一有奇才,便即刻重续。这是几个百年的时光砺洗出的剑术,如云泱楼等新兴宗派,即便声势不输,也绝没有这样的东西。
但其实也有一些剑感敏锐的人发现了不对——这与其说是极限,不如说是全力。
“.我没来得及问。”
场上很快安静下来,在众人目光中,隋再华缓声道:“向宗渊名位难定,在于不知其极限何处;崔、苏难分先后,在两人潜力难辨。”
隋再华微微一笑,轻声道:“很好。”
它刚刚曾在下面剑台上出现,但绝无现在这样的冲击.向宗渊低眸拔剑,清寒之意就一瞬铺满了整个玉剑台。
搏杀席江、绝境破阵.不论给这个神秘的少年加上多少惊人的光环,不论令他多么高高在上,三人都不可能自甘其下。
不过战局的走向就是那样了,苏行可再一次向所有人展露出了他天下罕见的顶级剑赋,但【枯枫】屹立在台上,无论苏行可的剑光有多么惊艳锋利,他都极尽完美地接下。
而《入渊册》的表现再一次惊愕了所有人。
少年安静而坚韧地忍受着痛苦,认真推进着这件难以想象的壮举,可惜这里不是人声鼎沸的玉剑台,只是一间深僻的静室,并无人目睹他完成的又一样奇迹。
奇异而美,有人认得,但大多数人还是不认得,他就那样斜臂挺剑,一步步朝着堂中走来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令人不知作何反应的行为。
但少年没有回答,也没有人做出更进一步的反应,因为即便发问之人头脑都还是懵的,而更重要的是那袭玄衣就在堂下。
《蜉蝣化鸿》和《凋花册》的对决绝对撑得起两个月来的期待,漫天的白羽和花瓣之中两道身影纵横交错,每一道剑光都伴随着两门意剑的交锋。
“嗯。”
向宗渊再礼:“宗渊冒昧了。”
几天下来,人们已见过无数惊艳逼人的剑术,镇派绝学、世家独传、早有威名的、初次现世的精彩得数不胜数,而且越往后越惊人——刚刚左生的双珠意剑和崔子介的雾中生剑,都已是各自门派足称排面的一流绝学。
向宗渊已连忙起身深深一礼,面色恭敬道:“能得都督指教,宗渊幸甚之至。”
裴液无声一笑,再次蹙眉揉了揉眉心,然后他合上这本册子,倚在椅背上,如同睡了过去。
如今向宗渊出剑时漫天秋寒就向此台笼罩而来,蜉蝣比比冻死,而当崔子介神迹般将剑转入羽境后,已经与之搏斗七十七合的向宗渊望着他收剑归鞘。
两人飞落剑台,无数人都已见过苏行可的《入渊册》,这位行事高调、意气飞扬的少年两天之间已有无数拥趸。
“向宗渊来。”隋再华轻一转剑,向台下淡声道,“八生相对,我先看你极限何处。”
隋再华含笑一指他,转头微微敛容:“那么,我欲暂定向宗渊为剑册第二,诸君可有异议?”
“你们信不信,他最受不了的不是裴液的第一,反而是‘十七、六生’这四个字。”
《入渊册》,《蜉蝣化鸿》,《凋花册》三门古剑传人.谁不是百年一遇的少年天骄?
“.小猫?”裴液忽然轻哑道。
它名为《凋花册》,但“凋花”并非它的真意,桃林只是孕育它的地方,凋落的满地霜花只是见证它的出世。
“.‘意’境啊。”任子昕怔然轻叹,忽地偏头小声道,“向公子真厉害啊,就是瞧着没有白斐公子好相处。”
隋再华微笑:“剑有长短,实为常事,不必朝夕计较——我想贵门高徒三年之内,足踏‘意’境。”
裴液沉默了一下.放开了阻拦它的“闸门”。
隋再华却摇头:“这倒不对,习剑也是天赋。有些人哪怕只学了一遍剑,也不会在剑招上出漏洞,这个还是应当纳入考虑。”
玉剑台上,气氛已经高扬起来,人们讨论着刚刚的几场斗剑,那片青紫也不停地交头接耳,显然也被这样的剑震撼。
所有人豁然开朗。
“.那如果我死了,伱还会去契约别人吗?”
他早知道这位大人出身礼台、监院少陇,不唯掌握着道启会的名额,这次选剑会也是其人一力推动。
这是相当之高的评价了,不唯座席轻哗,向宗渊面上也有些动容,连忙抱拳深躬。
管千颜怔然望去,但和她同时反应的已经是阁中一小半人了。他们同时向门口望去。
他安静望了一会儿,忽然偏头向旁边卖甜糕的老人道:“老人家,怎么半天不下来人,现在是打到哪了?”
“琉璃剑主于剑腹山受伏重伤,裴液破阵。”
他们很多人已见惯意剑,好多位都身在玄门,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一式意剑笼罩了进去,而且一时找不到破开的方法。
全场高呼着向宗渊的名字,崔子介亦得到无数疯狂的呐喊,当他们回到玉剑台时,同样赢得了所有人的赞叹和注目。
他抬眸望向他,金瞳瑰丽,两眸相触的一瞬间,世界霎时静止。
一双安静明亮的少年的妖眸;一双沉默幽深的老人的明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