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照夜怔然望去,面前的少女身姿挺拔,长剑负在背上,着一身整洁的白衣,静立的姿态宛如一只幼鹤。
这样的气质往往是道家独有,崔照夜没有说话,仔细地盯着这张戏面——那是双认真垂落的杏眸。
“阁下……找他做什么?”崔照夜眼睛动了动。
“……”
崔照夜眨了眨眼。
“没什么,只是师父交代……入京后应该先来和世兄见礼。”少女顿了一下,“我昨日去修文馆拜谒了许先生,她说世兄今日会和崔小姐来赴幻楼之宴,可以在这里找到他。”
“可是这里许多人都带着假面……我也不知世兄是什么模样。”少女语气中难免有种被两家大人引荐同辈的为难,但礼节还是周到,“还望崔小姐指引一二。”
崔照夜微微恍然:“哦!你是裴少侠在博望的亲友——你就是玉翡山李缥青吗,快快请坐!”
少女微怔一下:“不,我是神宵派姜银儿。”
……
这边言谈中,场上已有人先往前去,确是一张繁彩猴面。
“那便我先来试试,都不准笑啊。”其人嬉笑着解了外裳,搁下手中的细玉杖,腰间也佩着一柄精美的长剑。
他摘下猴面来,胡辫甩了两甩,露出张柔美的脸,双眼形如女子。
正是鱼紫良。
鱼紫良不是能称“天才”之名的修者,但即便在这样的场合里,那柄剑也确实有拔出来的资格。
他有颇为不错的天赋,纵然心绪不在修行上,也知道这是最牢靠的保命之道,每日被父亲压着修行两个时辰,配以各类珍稀宝丹灵药、气术剑法……有些历经千辛万苦来精心刺杀他的侠士,最后总是不可置信地惨死在他本人剑下,那总是他颇为愉悦的时刻。
现下他拔剑缓缓向前踏着步子,所有人目光都投了过来,倒不是好奇他的剑术,而是想看看这位小剑仙如何出剑。
鹤咎依然卧在云上,手里还摇着酒壶,根本就没有去碰剑的意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应战。
鱼紫良偏了下头,下一步踏出已精准地落在七步边缘,下一霎他目光一凝,弧形的剑光从手中升起,身形则忽然一倾,人随剑光贴地一掠,柔迅处宛如一条蛇躯。
【细蛇惊影】,确实是妖迅的一剑,出剑前绝无预兆,宛如藏在暗隙里的细蛇,剑势已在静中蓄积;出剑后突兀迅疾,绝无人能反应得过来。
鹤咎言七步,这一剑蓄势在七步之外,爆发则骤然在七步之内,固然有取巧之嫌,却也是机敏所得,而一剑就能掠过七步的剑,本也不是人人都会。
鱼紫良紫衣真如一道惊影,玉靴起时剑已更在惊影之前,然而只一霎之间,在多数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这道紫影已惊掠的方向已变为向后。
伴着剑器叮啷坠落的声音,鱼紫良翻倒在地上,两腿向后一仰,才重新落下,胡辫也搭在了脸上。
另一边小剑仙摇晃酒壶的动作变都没变,身子还是陷在云里,另一只手则握着剑鞘末端直伸出来,剑从剑鞘中又直伸出来,末端剑柄刚好停在六步之外。
刚刚就是这枚剑柄,令鱼紫良之【细蛇惊影】转瞬破碎。
“剑浮气虚,只能恃强凌弱之剑,不要再来了。”鹤咎醉声道,回臂一收,长剑呛啷回鞘,抬手又招来一壶酒,“来个有真本事的。”
鱼紫良惊异地盘腿坐起,喘着气回头笑道:“这人果然厉害——东宇,我刚刚进了几步?”
幸灾乐祸的同伴比了个一:“你刚踏上第七步,就被送出来了。”
“……”鱼紫良站起身,恭敬地向主位高处一礼,才提剑回来。
高处三人端坐,只那位北海脉主支颔瞧着,在他们身后,那身素衣依然安静坐着。
负剑的客人们已经宽松地围拢在这一片,几张假面互相望了望,稍一谦让,还是鹤面簪羽之人先走了出来。
正是那位服黄金吞白玉的道士,他摇摇头摘下假面,乃是张长相普通、笑容温和的脸。
崔照夜一拍手:“果然是他!”
侍者含笑报名道:“全真道家真传,庄仙长高徒,【赤雪流朱】宁朝列。”
宁朝列四下颔首,向鹤咎执了个剑礼,道:“请前辈指教了。”
鹤咎撑身偏头笑:“咱俩谁大还不一定,怎么送我这么大便宜。”
这两人的试剑显然引起了人们更多的注意,全真道教也在三十三剑门之中,由来是丹剑双修。宁朝列出招果然也是正宗的玄门风味,“丹内剑外”之道极为扎实,每一剑必由内而发,气力充沛,绝无飘虚之态。
两人在七步交换第一招,宁朝列施以一式浩荡的【雪流剑】,由来是玄门以沛然真气取胜的正道,小剑仙撑云腾身而起,两剑相交,其剑斩于对方剑尖,立时被雪河般的剑气一举压下!
围观的固然都是贵客,这时也颇有抚掌叫好的声音,宁朝列以二十二岁列位凫榜一百二十一,掐指除去那几个天下妖孽,正是江湖最顶层的难得俊才,这样的人出剑本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
宁朝列的面色则十分平和,一剑得手,脚踏入第六步,剑势平承而下,如引雪河流入河道,自然无隙。
中正平和的道家之剑,一剑得优,往往等于奠定胜局,由来是江湖中最不会犯错、最难翻盘的剑术。
小剑仙拖剑而走,舞者般回身使脚一磕,剑如银蛟而起,撞在宁朝列剑中,下一刻即被雪流吞没,蛟入春河,正是自然之理。
小剑仙又退一步,宁朝列再进,已在第五步,宁朝列一剑得优,两剑携对方剑势而下,知剑者此时都瞧出这场弈剑之局已被其把控八成以上,而宁朝列自己当然是最清楚的一个。
神色依然平和,恒正之心这位真传早已炼就,于是在合该爆发时,他也没有半分犹豫。
雪河坠落千丈之崖。
这一剑应有上下两变,在平正的流淌后,敌势若难制,则可化为飞雾雨雪;敌势若在大河之下,则可一坠千丈瀑流。
赫然的爆发就是如此骤然而起,好几位佩剑之人都没看懂这一剑,发出失声的惊咦,更多的人则是根本没有料到。但如今场上,只有一个人需要真的面对这一剑。
鹤咎抬手饮了一口酒。
雪流掩面,他拧腕一滑,剑刃已落在宁朝列剑根处,“叮”的一声。
下一刻仿佛回应般,两声清亮的剑鸣与之同时响起,分别来自剑尖与剑中,千丈雪流一霎化为轻雾,宁朝列之剑脱腕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