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泉揭下蛇面,身上的影子似乎并未因此消去多少。
那确实是一副人类的面孔,肤色白皙,五官清晰,也有一双蛇一样的清澈而深邃的眸子。
但不知为何望向这个人,就总记不住他的样子,目光一离开,就只留有一个印象,一道模糊的旧影,仿佛隔雾看花。
反倒不如戴着个面具了。
但总之不影响观剑,陈泉人着玄衣,剑刃也是沉色,兼以剑势沉渺,身形柔散,衣动剑出时就如同一团晕开在空中的墨。
凌厉处则真如一条玄蛇。
鱼紫良的蛇剑此时回想就如孩童拙劣的画作,陈泉踏入第七步,出第一剑时,所有人就仿佛看见了九幽玄蛇扑向一只仙鹤。
两者之间的搏斗精彩纷呈又触目惊心,妖牙、利爪、剑翅……鹤咎的剑还是那样华美潇洒,但人们似乎第一次看见这只鹤不再是几个展翼就以利爪优雅地摁死对手,而是飞腾飘折地跳起了凌厉的舞蹈!
北海府,北地剑脉无可争议的主人,即便在御凤之年,他们也不落于续道山之下,如今幽都脉主的关门弟子面对几乎同龄的鹤咎,本就该有这份表现。
主位上那张玄狐之面垂眸看着,他带弟子南下长安,想要的显然就是这样的试炼。鹤咎固然是一代传奇,但你总得试着胜过他的一道旧影。
“七步剑御”声名赫赫,陈泉为此准备的是剑经《泉蛇》,在幽都剑脉中这是最霸道幽诡的一门剑术,《概论》中写“北海修鬼剑”,从此脉此剑中可以窥得一二。
陈泉用得也确实太过出彩。
《玄》的传人未来只能有一個,现在看来这位关门弟子虽然入门最晚,却毫未掩饰自己欲要一争的雄心。
黑色真气宛如匹练,分不清是剑意造就的幻觉还是剑气所生,它们霸道地舒张,不时化为玄蛇或者合为一条,缚住白鹤又被转瞬挣脱……如此霸道地连入鹤咎五步,已抵达楚水霆的极限,这位北海真传却依然没有摇摇欲坠的样子。
裴液抬眼去看时,正是见到他迈入第六步。
陈泉一剑拉下一道九幽之幕。
前之五剑仿佛都只为这一式的蕴生,宴厅灯烛都晦暗一霎,另一个冷冥的世界似乎靠近了这里。
然后被此剑一剑沟通。
一瞬间一切遮盖和暖意仿佛消失,明月失光,一双冷暗的蛇瞳现于这个世界,生在黑衣之后,垂落白衣之前。
九泉之蛇,现身于此。
鹤咎一瞬间仿佛被冻结了形体,惊艳的剑光、飞扬的衣裾,一切都静在了空中……开剑以来,第一次有人将鹤咎逼在这种状态。
绝对是强大霸道的一式意剑,而陈泉在这一刻却安静了下来,做出了一样神妙的处理——他放弃了自己对剑的掌控,选择人随剑走,而剑随意进。
这一刻这位真传展现出与此剑绝对的亲和,裴液记得曾听过这些名门弟子会从小就规划好剑路,从此与某门强大剑术熟悉着一同长大,于陈泉而言,显然就是这门《泉蛇》。
他将身与剑全然融化在了此境之中。
非是以剑带境,而是玄蛇既出,下一刻剑势的发展是顺其自然,正如剑经之所叙。
这一刻你面对的不是我的剑,你面对的乃是《泉蛇》本身。
这样的策略不是谁都能想到,更不是谁都能用出,它也确实一瞬间就显出了它的无可抵御。鹤咎屈指一弹剑身,如鹤清鸣,飘然脱离了玄蛇的注视。
于是陈泉在这一步立稳了脚跟。
宴场之上乍时响起欢呼,无论什么身份这一刻都难免抚掌——正面踏入鹤咎七步之内,当年朱楼宴上未成之事,今日已在最后一步!
当然只有《泉蛇》这样的剑,当然只有陈泉这样的剑者!
而立足之后,陈泉沉默地再次向前抬脚。天上玄蛇双目已然微动,额颊开始隐现,夜幕上泛起了鳞片般的波澜……这一剑方真正孵化了出来。
幽都剑之所谓“霸道”,正是绝不给你丝毫喘息之机,强硬直到胜负已分,而一退就只能再退。
小剑仙既接不住上一剑,又岂能接得住这一剑?
但所有人期待的一幕并未发生。
因为在第七步时,鹤咎已倚在了自己的云上。
何为“云外无剑”。
小剑仙依然是醉而亮的双眸,温柔含笑的嘴角,陈泉没有出剑,他出剑。
出的是陈泉的剑。
不懂剑之人茫然、懂剑之人则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云从鹤咎的背后来到鹤咎的剑上,化为一道道云纹……这才是这位小剑仙第一次认真的出剑。
他提剑,黄鸟已展翅于高峰之巅。
就在陈泉自己的剑境之中,就在《泉蛇》所构建的境界中,小剑仙没用任何神异的剑术来对抗,依然只是“七步剑御”。
于我剑御之中出尽六招,《泉蛇》之理我已窥之。
“黑水之南,有玄蛇,食塵。有巫山者,西有黄鸟……黄鸟于巫山,司此玄蛇。”
你要将《泉蛇》作为战场,那就来吧。
这是不是《泉蛇》中的意象?这一刻你藏起了自己的剑,那么谁才是这方剑境的主人?
以境破境之剑,这一刻甚至无关什么剑道修为,这就是纯然鬼魅般的剑之精灵,一切经年苦修建立的壁障视若无物,自己的剑转瞬就成为他的,玄奥的义理一眼就被窥破,和这样的对手交手简直令人胆寒!
玄蛇之目顿时僵滞,双目的威严似乎化为恐惧,天空上鳞片隐没,它似乎不再受任何人的召唤,要急切地退回到黑水之中。
黄鸟却不给它这个机会。
千年血脉之中的压制造就的天敌,陈泉的人与剑这一刻都僵住,已可见他两腮鼓起的肌束,握剑的手鼓出青筋,却重整不了这道意境。
抬起的脚就滞在空中。
黄鸟已啄向玄蛇之眼,眼见是无法挽回了。
就在所有人都多少有些失望的时候,高处传下一道语声。
他的威严一直笼罩在整个朱楼,如今他开口了,淡声道:“既穿生死之界,当有极变之理。”
清晰地贯彻了整个宴场。
陈泉陡然抬头,仿佛一道清气灌顶,赫然直视面前的小剑仙。
黄鸟已啄开玄蛇的额头,然而在极致的压抑和恐惧中,玄蛇没有逃离,而是暴怒地张开了血盆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