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场之上惊艳的语声一时四起,第一次有人在鹤咎面前破剑向前,一越两步。
固然这是鹤咎随性发起的挑战,但毕竟得先真正胜过这一剑,才能拿到这应许的奖赏。
这一刻那位神宵道首虽不在这里,但她的传人已将那份“高上神霄,去地百万”的气韵带到。
今夜在众宾前亮剑的年轻剑者有很多,每一个都搏得了所需的身名,“楚水霆”、“陈泉”这样的名字明日开始就会在大唐的上层开始流传……而这位少女凭此一剑,就足以稳稳位居其中前二。
只有姜银儿自己没什么波动。
她抿唇凝目地看着面前的敌手,从踏上这里开始,她所求的就不是用出如何惊艳的剑,而是真的洞穿这“七步剑御”。
少女从来没有必胜的把握。
纵然她已看了好几场鹤咎的出剑,也做好了自己的规划和准备,但只有真正立在这里时,才能感受到那窒息般的压力。
正面背剑在臂的年轻男子含笑看向了她,而她同时感受到那些从高处垂落的视线,手中的剑难免比平时要重。
四剑交手,她已忍不住松握了下震麻的手,剑上传来的反馈一直是奇异而陌生。
面前之人对剑的理解与她切磋过的所有敌手都全然不同,恐怖的直感、鬼魅般的跳跃……组合起来却是如此仙姿飘逸。
她本来绝不想使用意剑的,她相信在越高层次的剑术上和对方的差距只会越大,然而对方先动用了那一式【天览】。
落脚在第六步时,局势已超出了她的预想。
“七步剑御”是一枚镯子。
姜银儿摘下戏面时,就想清楚了这件事。
人们难以在这样的弈剑中胜过鹤前辈,不在于其中某一招一式的输赢,亦不是只要能一直掏出更强大的剑式就能一步一步取胜……因为鹤前辈的剑本也不是越往后越强。
它只是永远在回望。
回到第一剑之上。
两剑第一次相交时,他见到你的剑,一个原点就产生了。往后的每一次交手都是它的延伸,而当你终于踏入迷雾,看不清前方何处的时候……才会霍然发现自己已回到起点。
而那挥出的第一剑,原来朝向的是现在的自己。
那正是剑野的压制,正因你无法看清七步以后的剑,所以也就只能见到这枚镯子的三分之一、一半,或者一大半……总之都没什么分别。
鹤前辈会选择在第三剑、第五剑、第七剑完成这枚镯子……亦没什么分别。
第一剑留下的伏笔,只会在进入迷雾之后揭晓。
而姜银儿清楚的是,她现在就踏入了这道迷雾。
对于弈剑本身来说,她已经足以自傲了,她比陈泉宁朝列小四五岁,比楚水霆小七八岁,却立在他们的前列,步数固然远不能代表实力的高低,却一定体现出剑上的天资与理解。
但对于胜利来说,却已将要画上句号了。
六步之上,对鹤咎仍是广阔的天地,但少女却已伸手不见五指。
迷雾之中一道明亮的剑光破出,鹤咎的浅笑就在剑光之后,他理应在这一剑收下这场胜利,而少女却看不出、也不可能知道他以什么方式。
姜银儿抿唇看着,手确实有些僵硬,好像回到第一次握剑时的“懵懂”之感。
……
气氛凝如冰点。
卢岫目光投落下来,停在了少年身上。
少年抬头看着她。
“裴、液?”卢岫淡声道,声音很明显地冷了几分。
她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冒犯了,这种突兀产生的怒气几乎已从记忆中消失。
“裴液”于卢岫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无论在修剑院,还是在崔照夜的身边,或是从一些其他的消息中……她都大概感知到这个名字近日正游走在权贵层的边缘,而且十分活跃。
这样的名字每年都有很多,每次幻楼之宴见到的,也已经过了十指之数。
他们当然不在她的眼中,但既然来到这里,卢岫也没什么意见,一個宴场中总有高低贵贱,奋力往上爬的人到处都有,就像缘树上行的虫蚁。
所以这样一只有名字的虫蚁说出刚刚八个字时,气氛第一时间是绝然的寂静。
卢岫安静地看着这张假面,在第三息轻笑了一下,敛容淡声道:“你会为今天这八个字,付出一生的代价。”
这就是最威重的宣判了,卢家嫡女当然不可能和一个江湖人动什么刀剑,她甚至从未往那边去想。
因为一句话很多时候就已经足够。
五姓是大唐的主人。
只有真正羁旅神京、凤池蹉跎数年的人才会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重量。
茫茫文人武者,谁牵住的不是五姓的衣角?你只要在大唐上攀,又怎么可能绕过他们?今日一句莽撞,带来的就是终身不覆。
徐梦郎近乎窒息地望着身边的少年,几乎看到他白头羁旅、一事无成的样子……而卢岫就此挪开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手依然递下那张纸。
裴液这时却没有说话了,也没再阻拦,男子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安静看着男子。
徐梦郎茫然抬头看着女子,压抑难安的气氛中,他的无措和恐慌几乎肉眼可见,他抬了抬手,似乎已下意识要接过这张纸,但嘴上却已先抿唇道:“裴、裴公子他是无心之言……”
裴液微微一怔,卢岫的神情也顿了一下,然后化为了凝冰的寒冷,就此收手离开。
徐梦郎僵硬地怔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坠落般的恐慌,以及数年谋求一朝消失的不真实感同时攥住了他的心。
他面色苍白地看向少年,修眉柔目此时怔忡,微乱的发绺垂落着。
裴液抬手向他举了一樽酒,没有说话。
良久,徐梦郎低下头,手指微颤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时已洒落不少,但还是轻轻一碰,金玉清音之中,两人饮下了这杯酒。
“……本自尘中来,还归尘中去。也没什么不好。”男子低笑一下,喉中微颤,看向他,“倒是你说下这种话,今日剑试不论取得什么成绩,恐怕都没用了。”
“咱们刚刚不是说了吗,诗和剑,本来就不是给他们看的。”裴液双眸安静明亮,“徐兄,不必什么‘书剑学从军’,你风骨比我见过的禁卫统领已强上百倍。”
他按了按假面提剑站起身来,徐梦郎怔然:“……你去哪里?”
“这不是要轮到我了吗。”裴液微笑一下,“我先去给伱报上——既然写了诗,想念就念,何必管他们是谁。”
“……”
少年笑了下离开,那裹在布中的剑形磕了两下案沿——自入楼以来,它还从未露面。
……
姜银儿将一切精神贯入手中之剑,身体已绷紧到极致。
鹤咎明亮的剑光已在眼前。
在一切懂剑之人眼中,她都将败在这一剑了——以与前面诸人同样的方式,失去剑野,也就失去抗争的能力。
“七步剑御”就是这样的东西,你身在它铸就的圆中,一切出招自然都被它囊括洞彻,而它的出招却在你的视野之外,你要如何才能取得胜利呢?
“七步之内,我剑不败”,实为强者恒强之理。除非你确实具有比小剑仙更高的剑野,更灵明的剑感……可在这两样事情上,试剑者们又怎么可能超过这位前代天壁呢?
陈泉也不过在题目内作答罢了。
只是……这位少女似乎答得更好!
惊声一瞬传遍在全场,剑气撩动额发,少女清正的面容更加平定,鹤咎的剑精妙地点在她剑上一尺三寸处,正是上一剑留下的隙漏,少女之剑似要脱腕坠落,但就在这一震之间她手腕一翻,鹤咎之剑竟然泛起了同样的失控的共鸣!
……那是,她埋下的第一剑。
在鹤咎取其胜利之前,少女竟然先完成了自己的“六步剑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