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渐渐黯尽,小楼之中越发安静,许绰收回脚,又裹了两下大氅。
其实这道理并不难懂,许相要反对“性”全然在天的统治之下,但又不能说“性”由人自生,那太大逆不道,也太难讲得通了。
他这时又想到了李鸣秋先生的《德论》,他显然是想以后天之德代替先天之性来规避这个难题的,但正如女子批注的“还应归性”四字,很显然,要解决这个问题就绕不开它,绕开了它,就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而许相在这里确实有一处神来之笔,他为其上溯到了另一个“天”。
“那这《二天论》……是对的吗?”裴液略微茫然地看着女子。
许绰也安静看着少年的脸庞,笑了:“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裴液如实道。
少年确实从没如此深入地思考过这种问题。
他其实没质疑过原有的天道论的,剑一直在他手中,他也习惯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强大,像李度这样的问题,今天解决不了,明天可以解决;今年解决不了,明年可以解决。
但如果他意识到自己、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伟力、李度、世家、麒麟、大唐……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同一套规则下运行……
他被女子的笑声打断了:“你不知道你问我,我自然也不知道啊,你当我是王母娘娘吗?”
“……”裴液莫名松了口气,笑一下,“连元尚书也叫你少君,闹不好真是呢。”
他其实试探她的身份。
许绰微微翻个白眼,安静了一会儿,道:“裴液,我们并不真的在天理院中,许相千辛万苦寻到的这条路很坚实、很合适,我希望它是对的,我相信它是对的,我也要求它是对的。”
“……”
“它也当然就是对的——难道仕进不该看才华,倒该看姓氏吗?难道五姓之人合该视他人为资材虫蚁吗?难道大唐的使命,就是永远供养着这些寄生虫吗?”许绰偏头,锋利的眉眼看向他,“直说吧裴液,实际上它对也好错也好,真言也行,梦呓也罢,随意天地怎么运转,都不会影响我做我要做的事。”
“……”裴液从未如此迅速地被扫清迷惘,实际上刚刚那一刻他下意识开始想念明姑娘,想要把这个问题拿到她面前,也不思考就听她解答。就像当日秋雨山崖中的温言细语一样,明姑娘总是能细致地扫去他的心中浓雾。
但许姑娘锋利的眸子好像也同样有效。
“那我们,是要怎么做?”裴液蹙了蹙眉,这时他想起来女子是要把他送去天理院,“我去那里面干什么?”
“一来,我想你懂这些事,理解这座天子城的风云是如何变动,看看大唐如今的心脉是什么状态。朱哲子没太多时间了,你跟他一段时间,会受益的。”许绰道,“二来……我希望你能做我们的另一‘实证’。”
“实证?”
“因为你就是‘二天论’一直所缺的那柄锋利的剑啊。”许绰看着他,“至少我是这样向所有人宣称的。”
“他们说人性皆是昊天所生,那么‘剑’这样完完全全属于人的东西,一定也在昊天的笼罩之中喽。”许绰平静道,“那就告诉他们,你的剑,在不在天意的规则之中。”
“……”
裴液重新添了两把火,小炉又渐渐旺了起来。
“《二天论》的提出固然是妙手,但其修缮和验证还要许多工作,这些事情朱哲子会完成,如今尚差一些;院内和朝堂上也还有一些斗争,会尽量在接下来这段日子收尾。等勉强差不多的时候,事情大概也就激化到了无可调和的地步。”许绰道,“无可调和,就得分个是非,你就是那时候用的。至于具体要干什么……”
她笑了一下:“当然是你擅长的事咯。”
裴液怀疑地看着她。
“到时候才能知道嘛。”许绰站起身来,看了他两眼,“对了,前夜之后,你在神京上层声名不小,很多人对你颇有兴趣,不过我已递消息说你是许绰的人了,这两天若收到什么乱七八糟抛来的橄榄枝,不要理会。”
“……?”
她披好暖氅:“走了。”
“……诶,别。你不是说要给我找荐书吗?”裴液茫然,“还没给我呢。”
“哦,应当就在这西壁几架书柜里,你自己找找——看我做什么,我又不记得具体在哪儿。”
“那你,帮我找找啊。”裴液怔,“我第一次来的。”
“……我先去忙别的事,行不行?”
“……”
“这几天我就住在这院子,你过会儿也随意挑间屋子住,被褥日用都是备好的。”女子‘吱呀’一声推开门,立在阶前,“你寻到荐信后自去寻方继道商量,晚上记得回来——你我《秋千索》的第二章还没动笔呢,还有七天就要交稿了。”
“……”
然后她就此离开,又“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书楼中只剩少年一人。
“裴液,你刚才好像有点儿黏人了。”黑猫在他肩上道。
裴液冷睨它一眼。
他绕着这栋小楼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逐渐意识到,这确实是当年那位故相常年坐卧的地方了。
伏案写作时磨得光滑的桌沿,用于午憩的小榻,旁边窗子还悬了遮光的布帘,而在书架上,高度方便取阅的书都翻得很旧。
裴液看了几圈就明白了许绰所言西壁书架的意思,这几座书架里案桌最近,上面不止有藏书,还有大量的信件、公文、手稿、卷轴一类,显然曾被故相最为频繁地使用。
裴液从左向右,从下向上一点点翻起,这确实是毫无线索的搜寻,里面真的什么都有。
有写给自己的备忘:“鞋底破了,昨夜雨中进水,记得买新。”
但他显然还是忘了,下面几天后补了一条:“又遭雨,记得买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