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身雪白, 不知道是阳光反射作用还是自己眼花了。
雪白的皮肤,雪白的头发,除了眼珠子还有点黑, 这就是个妥妥的“白毛女”啊!安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揉了揉眼,小猫蛋已经高兴地叫着“兔子公主”哒哒哒跑上去了, 她觉着她爸爸给她捡到个兔子公主,高兴得都破音了。
“姨, 姨, 我们捡到个人,就在里头, 洞子里有好多小洞子, 好多岔路,我们让她别跑她还跑,她也不会说话, 怎么办啊姨?”铁蛋抱着姨父的弓弩, 虎视眈眈盯着“白毛女”。
“啊啊……咿……呜……”
安然愣了愣, 那是个瘦弱到极致, 或许还没小猫蛋重的孩子,大大的眼睛像小鹿一般看着他们,里头是满满的恐惧和惊吓,安然压根看不出来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不过她浑身光溜溜, 一件衣服裤子也没有, 看宋致远紧紧保护着他(她)的下半身来看,应该是个女娃娃。
安然赶紧脱下自己的毛衣,又从车里拿下宋致远的军大衣,一把将她盖住。
有了东西跟外界隔开, 小白毛女发抖没那么厉害了,只是牙齿还咬得“吱咯吱咯”的,满眼惊惧。
小猫蛋睁着大眼睛看了一会儿,使劲用手捂住嘴巴,生怕她多说一个字就会吓到兔子公主。
小白毛女虽然看着小,但力气不小……或者说,其实是动物面对生命危险时忍不住使出最大的力气挣扎,宋致远单手还抱不住,因为还得防着她咬人。
铁蛋气哼哼地说:“这人就听不懂咱们说话,在里头还咬了我姨父一口,你看伤口还流血呢。”
安然果然在宋致远的右手手腕上看见两排流血的牙印子,这哪里是人类,就是只小动物啊!“我来抱吧,我把她抱后排,咱们先回家,铁蛋待会儿在市医院下,去找你陈爷爷来,带上药箱。”
宋致远想把小白毛女递过去,可她就像动物似的,用她又长又卷曲的指甲,紧紧扣住他手臂上的肉,根本剥离不出去。
“算了,先回去吧。”
安然开车,两个蛋挤着坐副驾驶,车子一动,小白毛女又是害怕得嗷嗷叫,真的跟动物一点区别也没有。
安然心里叹口气,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小猫蛋怕是又一次说对了。
***
一路上,这真是带一只从没出过门的小动物出门啊,大马路上哪怕是过来个人,或者一辆自行车,她就要吓得嗷嗷叫。
叫就算了,还把“爪子”深深地嵌进了宋致远的肉里。
小猫蛋都生气了,“不许你挠我爸爸!”哪怕是兔子公主也不行。
小白毛女:“嗷嗷——”
铁蛋心烦得捂住耳朵,“一路就是瞎叫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车上坐着一只狼崽子呢。”
小猫蛋对“兔子公主”的热情依然不减,不过变得很矛盾,是既想看看她,又怕她挠自己爸爸,她一回头,她就叫,一说话,也叫……最后,干脆就不看她了,径直地看着前方,跟她跟前也有个方向盘似的。
到了市医院,铁蛋下车找陈六福,宋致远继续抱紧她,一路也不敢停,直接给开进了大院,又从大院开到他们家门口。幸好现在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亮着灯吃着饭,听见汽车声也习以为常,没人出来看。
安然先下车,跑回家里拿了块毯子下来,把她严严实实包住,宋致远才有办法将她抱进客房。
不过,进了客房,他们又犯难了,因为这小东西跳下地想跑,被铁蛋眼疾手快把门关上,她就“嗷呜嗷呜”吼叫着挠门。她的指甲,弯弯的卷起来,里头黑黑的,一口牙齿又黄又尖,像是能把人气管活活撕开。
安然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再被她这么挠下去,邻居就该听见了,到时候他们想保护她也保护不了了。这种“怪物”,肯定一举报一个准,安然想起两年前宋致远说的,国外有那种专门抓特异小孩的组织,虽然现在的华国他们不一定进得来,但……以防万一吧。
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轻声叫:“小石榴,你是小石榴吗?”
小东西的暴躁有一瞬间的安静,两只动物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嘴唇。
“她听不懂人类的话了。”宋致远叹口气,指指妻子的嘴唇。
于是,安然又慢慢地,几乎是夸张的,用自己嘴唇说:“小,石,榴。”
“嗷——”
“她答应了耶,姨你咋知道她名字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答应,反正铁蛋两眼冒光,他姨也太牛了吧!
小猫蛋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可能是因为安然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就一直紧紧盯着安然,也不挠门也不挠窗玻璃了,只要她走一步,她也跟着走一步,像幼崽模仿母兽一般。
没一会儿,陈六福背着药箱来到,不过孩子不让他看,也不让他触碰,离老远就开始小兽尖叫,他只能远远的看着:“重度营养不良,其它的怕是要进医院系统检查一下才知道。”
“你们从哪儿捡到的孩子?”
“农药厂附近的防空洞里。”
陈六福低着头想了会儿,“那附近防空洞不少,以前是敌占区,农药厂也是。”
安然心里想着别的事,也没注意,只是说:“拜托陈叔帮我们暂时保密,过几天我们带她过去找您,您能不能帮我们先联系一下大夫?秘密的给她看一下,就说是重病孩子。”
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以。”陈六福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多问,嘱咐多给她补充营养,就走了。
小猫蛋听得非常认真,哒哒哒跑去餐厅,爬板凳上,踮着脚尖抱出一罐麦乳精,舀满满的五大勺到碗里,“妈妈可以,可以帮我加开水水吗?”
她知道开水壶不能碰,就乖乖的揣着小手手站在一边,等着。
安然泡了一碗浓稠得都快化不开的,热乎乎,奶香香的麦乳精进屋,放在床头柜上:“喝吧,补充点营养。”
“很香哦,我小时候超喜欢哒!”小猫蛋拿了个勺子,盛起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舒服得直闭眼,“哇哦!真好吃!真香!”
小“白毛女”一开始不敢,可奶香味是所有哺乳动物无法拒绝的诱惑,似乎是确保小猫蛋吃了以后没事,她立马跑过去,伸着舌头就舔,就是不用勺子。
善于利用自己的舌头获食……这也是动物本能。
不过,很快,她发现舌头舔不快,不满足于此,她就无师自通地抱起碗来,“咕叽咕叽”灌下去,不用一分钟满满一碗麦乳精就喝完了,她还舔着嘴唇意犹未尽。
安然虽然心疼,但也不敢给她多吃,毕竟她的胃已经饿缩了,吃太多怕她受不了,会不舒服。
吃饱喝足后,小兽就开始找母兽了,她两颗黑黝黝的眼珠子紧紧盯着安然,时不时还会凑过来,用身体磨蹭她。安然尝试着摸了摸她的头,见她没反对,没暴躁,倒是放心大半,继续试探着捋捋她的背,当想要给她剪指甲的时候……不行了。
安然也不灰心,就跟小动物一样,要让她适应人类,必须让她感觉到安全。“宋致远,你带孩子下去做点吃的吧。”
可厨房里只有中午剩的一点冷菜,爷三个又冷又饿,太复杂的也不会做,就下了一锅面条,舀几勺杂酱,再把热好的冷菜浇在头上,勉强就算一餐了。
幸好,铁蛋比他姨父用心,去菜地里揪了一把生菜,洗干净扔煮面水里,搅吧搅吧,不就有肉有菜了吗?
小猫蛋:我哥哥真是小天才!
当然,他们也没忘记给楼上端了两碗。
一开始,小石榴依然是不敢吃,只是看着“母兽”吃得津津有味,她的肚子也实在受不了了,这才猴子似的跳过来,用手抓起一把面条也不管烫不烫直接塞嘴里,狼吞虎咽。
尝到甜头,她直接三两下就给抓完了。安然看她这样子,洗澡剪指甲是不可能的,只好说:“你先好好休息,睡觉,睡在床上,那里,盖被子,知道吗?”
“嗷呜——”小兽哼唧着,似乎是不想让她走。
可安然现在急着知道洞里到底是个啥情况,怕万一有什么那就是夜长梦多,“乖小石榴,你先睡一觉,我帮你把灯关掉,好不好?”
果然,灯一关,她就不哼了,一下跳上床,拉上被子笨拙的往身上一裹,瞪着黑漆漆的屋子,正是她熟悉的山顶洞人生活……嗯,很有安全感。
***
事情是这样的,那洞子不仅五十米,至少有三百米长,里头至少有六条岔路,直径很小,只容铁蛋通过,他也是要缩着身子,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才能爬进去。幸好没多久通道变宽,出现一个地窖一样的结构,里头浓烈的屎尿臭,还混杂着许多吃过的食物残渣,和一堆罐头盒子。
原来是有一箱子带日文的罐头,不过宋致远判断至少已经过期二十年了,里头的压缩食物已经腐坏得不成样子,但放了足够的防腐剂,没彻底生蛆变成废物,所以吃了那些东西不仅没长身体,还吃出毛病来了。
当然,那么小个孩子,没被过期食物毒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的头发和皮肤,为什么会变白?”
“缺盐和微量元素,常年不见天日,身体无法合成黑色素。”
安然本以为,样板戏《白毛女》只是艺术加工并夸张化处理,以批判封建主义高利贷害人不浅的,为了增加艺术性才说“白毛女”的,谁知道现实生活里真的有这样的人。
“不过,光是食物摄入不足的话,不至于全白,估计还是有别的因素。”具体是什么成分,他也不知道,得找萧若玲来看看,她在洞里这么久,唯一能接触到的就是两箱压缩食品,土壤,空气,还有动物。
今天急着将她带出来,还没来得及给这几种物质取样。
安然现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小石榴的存在,“算了,等我问问孩子爸的意见。”
“孩子爸?”宋致远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她叫石榴?”
这个孩子,明显对这两个字有特别的反应,还会有回应。
安然还没说话,他忽然说:“不会也是你做梦梦到的吧?”
“不是做梦,是海盗伯伯啊,就是石头伯伯。”小猫蛋觉着自己真是世界第一聪明的宝宝,她全都想起来啦!
安然把当年的事,简短的说了,宋致远的眉头是越皱越紧,石万磊的女儿,也就是比他女鹅大三岁而已,现在应该是六岁半,正是换牙的年纪,可这个“狼孩”体重还没他的小猫猫重,牙齿也没有任何要换的趋势,明显是严重的营养不良啊。好好个女娃娃,本应该跟小猫猫一样健康快乐长大的孩子,居然困在山洞。
一困就是两年半,成了这副模样。
“你觉着是被困?”安然有点奇怪,因为她没进去,也不知道里头是个啥状况。
“嗯,应该是有人把洞口堵起来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如果是有意的话那就是存心想要害死这个女娃娃,只不过那个人没想到里头居然有两箱子鬼子遗留的罐头,四岁的小姑娘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居然在里头活下来了。
如果是无意的,那也完全有可能,因为这个洞子是当年抗日战争期间挖的半成品防空洞,露在外头的洞口并不是真正的入口,而只是一个小的通风道。
可能周围群众以为里头没人,也没啥东西,就用野草给遮挡起来了。
罐头其实也不多,正常来说还不够安文野那小圆肚皮一个月吃的,可她居然能够知道在里头有可能很长时间出不去,知道要把东西省着吃,每天吃一点点,居然吃了两年半。
就这份毅力,也是非比寻常的!
当然,刚开始她可能也不知道会待多久,只是慢慢的待久了,一个人,说不定还有其它动物在里头,她就忘了说话,语言功能退化,行为模式也向动物靠拢。
这孩子的生命力,真的太顽强了!
安然和宋致远齐齐叹口气,这要是换小猫蛋,他们心都得碎成渣渣。想着,都亲了小猫蛋的脸颊一口,一左一右。
可把小姑娘高兴坏了,咿咿呀呀哼唱个啥,挽着妈妈问:“妈妈我是你的什么?”
“小宝贝,心肝肉。”
她心满意足,又去问宋致远:“爸爸我是你的什么?”
“小猫猫。”
哎哟,把她乐得呀,要不是爸妈不让,她还得爬起来去隔壁问哥哥,她是哥哥的什么,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和肯定,一遍又一遍……这大概就是孩子的通病吧。
第二天一大早,安然先去单位,跟女工处的同事说一声,又去找贺林华请假。因为她现在的顶头上司就是贺林华,换一个说法也就是她安然,现在也是市总工会有头有脸的领导了,除了一个主席和三个副主席,就她最大。
甚至,在职级待遇上,她跟副主席是平行的。
请完假正准备走,贺林华忽然叫住她:“等一下,上次你是不是给残联那边递了份申请,给一个叫石万磊的同志申请伤残警察抚恤待遇?”
她记性很好,好几天前的事了,居然还记得人名字,分毫不差。
“是的贺姐,意思是同意了?”
“嗯,残联那边说以前这个人是记录在案的,怎么最近两年忽然没了,这两年的待遇都帮他保留着,待会儿你让他一起来领了吧。”
安然大喜,看吧,这就是领导亲自过问的效率,分分钟不仅把事情办妥了还直接把欠他的都补上了!这笔钱以及以后每个月的抚恤金都不再经过街道办的手,看那姓封的王八蛋还敢怎么使坏!
出了领导办公室的门,她脚步也特别轻快。
“小安主任来了,哎哟你上次交的申请批下来了……”巴拉巴拉,残联主任又把话跟她说了一遍,末尾加一句:“那钱可不少,当年的一次性抚恤金加前头两年二十四个月的,有两千块哩!”
两千块,在这年代确实是不少钱了。
可石万磊失去的,却是一只眼睛。
不,不止一只眼睛,还有青春,家庭,女儿,以及这两年被姓封的王八蛋围追堵截下丧失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