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进咽了口唾沫,“我……我没想好……”
罗书记瞪他一眼,“下一个。”
下一个是那瘦瘦小小的年轻人钱文韬。只见他成竹在胸的打开早已准备好的笔记本,噼里啪啦就是一顿念,安然一开始还认真听,到后来直接神游天外,完全不知道他念的啥,这也太太太套话了。
她偷偷看了秦京河和孔南风一眼,见他们也是一样的迷茫和无奈,这都是啥哟,打官腔倒是很在行,听说这小子以前就是在宣传口工作的,口才十分了得,应变能力十分强。
罗书记听着听着,翘起二郎腿,直接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长话短说,你的建议是什么。”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都降了温度。
“我的建议是把指标分给各个区劳动局,让劳动局负责招工,咱们没必要背这个锅。”
罗书记“嗯”一声,不置可否,转而让其他几个人说,有了前车之鉴,大家都收起事先准备好的稿子,直接一两句话完事儿。
有的说让街道办按户口招工,可安然心里想的是,这样的话就很容易出现石万磊当年的状况,芝麻绿豆官一手遮天,按照谁跟他亲,谁给他送的礼多来选人,到时候选来纺织厂的能是什么好人吗?
也有的说就按照学历招,只要高中生,因为文化水平越高,从事专业的技术水平就越高。可安然觉着学历并不能说明啥,没工作的不仅高中生,初中毕业就去支援边疆的人也很多,那他们的工作怎么解决?
安然今天因为来得晚了点,坐在离书记最远的位置,终于大家都说完了,罗书记顿了顿,似乎是不太想让她说,但又不好明着排斥,“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小安同志,没有的话咱们就先休息一会儿,半小时后回来继续讨论。”
说着,人就准备站起来走了。
他一动,其他人也跟着准备离开。
罗书记对自己有点看法,安然早就发现了,她可是千年成精的狐狸,这中微妙的不爽,或者不屑,看不上眼,安然能感觉到,虽然自己的名字他是采用了,但他并未对自己改观。
她一开始也委屈,觉着自己堂堂第一名,他用得着这么看自己不顺眼吗?自己又没吃他家大米。这中就像是进了一个新班级的学生,明明是以最高分进来的,可莫名其妙的班主任就是看自己不顺眼,那中不顺眼也不是堂而皇之的辱骂,而是若有似无的排挤,譬如安排工作的时候特意强调男女一样,就像她的性别就是天生哪里不对一样。
刚开始安然也不爽,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她发现,这罗书记可能真的就是在男性为主的职场呆惯了,先入为主的认为女性干不成事。其实也不能怪他会这么想,据安然了解,他以前待过的单位都是机关,前头十年的萎靡不振,助长了一些官太太的威风,里头的妇女同志大多数都是有家有口的,没啥上进心,整天就是孩子丈夫和灶台,上班迟到会儿,下班早走会儿,动不动请个假……这算这个年代很多机关单位的通病。
因为工作纪律不严,或者说特殊年代纪律落不到实处,但凡有一个这样的,其他人都会有样学样,久而久之就学成了风气。要在五十年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纪律在那儿摆着。
当然,也不排除,即使是那样的特殊年代,也有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职场女性,只不过这样的女性一般不会跟造反派扯上关系,一般也到不了实权岗位。
安然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发现罗书记对自己有意见后,她就第一时间拜访了高书记,旁敲侧击几句,大概知道是这么回事,也就看开了,这不怪他,只能说职场女性的声誉被某些人败坏了而已。
她能做的,就是让他看见自己的能力,进而证明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是心里只想着男人孩子和灶台,还可以有远方,有家国和天下。
只见安然站起来,朗声道:“我有一点浅见,麻烦罗书记和几位同志稍等片刻。”
罗书记老脸一梗,只能坐下,翘起二郎腿,一副“有话快说”的架势。
安然环视一周,她的眼神有中超越年龄的上位者的犀利,令其他人都不得不停住往外走的脚步,纷纷对视一眼,又返回坐下。
很好。
“我的建议是采取公开招聘、考试录取的形式,在最大程度上保持社会公义。参加考试的对象不拘泥于户口、学历、年龄和性别,只要是想参加的都本着公平公正自愿的原则,通过卷面成绩择优录取。如果录取名额最后一名考试成绩一模一样的话,就优先考虑家庭困难情况,如果苦难情况一致的话,就考虑学历,再来考虑性别,我说女性优先,在座的诸位都没意见吧?”
安然仿佛一个天生的领导者,就这么毫不避讳的看着所有男人。
罗书记脸上有点烫,调开了视线。
钱文韬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有王先进,撇了撇嘴,说:“这总得有个理由吧,凭啥女同志优先。”
“就凭这是纺织厂,东风纺织厂将来的业务多是精细活,这是女性更擅长的领域,王同志没意见吧?”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有梗的。
刚开始来上班的时候,大家伙看安然一个女同志,都是优先把轻活留给她,譬如同样是送材料,杨靖去的是偏远的难找的部门,而安然就只需要去本栋楼上的,也就是工业厅的部门。因为她人确实漂亮,说话也漂亮,一来二去就跟厅里领导混了个熟脸,食堂打饭的时候遇到领导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
其实这也证明不了啥,顶多就是脸熟而已。可王先进就是觉着,这安然凭着自己的外貌和经常送材料让自己露脸,他觉着自己没争取到这个机会就是吃亏了,所以立马转头就把安然堵在办公室,说以后送材料的事就让他去跑腿吧,女同志做办公室的事更细致,更得心应手不是?
安然当时也没跟他掰扯,就同意了,不是不知道他的小算盘,只是觉着好笑,他可真太看得起她了。
此时,大家想起当天的事,也都心照不宣笑起来,王先进涨红了脸,不得不闭嘴,毕竟是自己当着所有同事说出去的话。
“公开招聘,让所有待业人员都知道有这么回事,避免以后说咱们人员内定;同时,通过统一招考既能维持公平公正,又有益于促进优良学风考风的形成。考不上只怪自己学业不精,与任何人无关……经此一失败,大家都会知道读书的重要性,知道读书是改变命运最有效最公平的方式。当然,更重要的是能为厂里选拔一批真正有能力的工人,而不是靠着溜须拍马和裙带关系送上来的。”废物。
安然顿了顿,“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最近咱们几个岗位待定的临时工,在工业厅的人缘忽然好起来?”
大家一想,嘿,还真是!
以前,因为他们是生面孔,又是刚招进来试岗的,最后能不能留下来还不知道呢,厅里人对他们都不冷不热,使唤起来一点也不客气。尤其是几个男同志,脏活累活重活几乎都安排给他们了。
可这几天,大家见面跟他们打招呼都是“姓+同志”,态度也特别好。
“大家知道是为什么吗?”
大家都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倒是罗书记眯了眯眼,看着这个自信而漂亮的女同志若有所思。
“不是人缘忽然好了,而是因为咱们手里掌握着550个招工计划的大饼。”安然说出这么句,还觉着不够解气呢。
这时候体制内的工作是怎么来的?就是劳动局招工和顶替,有很大的裙带关系和人情水分在里头,安然相信越是发达程度高的城市越是公开透明,越是讲究人情关系的小城市越落后。
这里的工作人员,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他们的“上司”,张科长家亲戚你帮塞进来了,那王科长家的呢?李处长家的呢?塞一个不塞一个就是赤.裸.裸的不给面子,就是得罪人。
作为纺织厂的主管单位,人以后要给他们穿小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当然,以后穿不穿小鞋安然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主要是现在的局势,完全跟她的初衷背离了——要是谁都想往里头塞人,那这所谓的“招工”不就是幌子了吗?
安然办的是企业,不是养废物和官员亲戚的福窝窝!
有些话也不能说太明白,大家心照不宣点点头,有中恍然大悟之感。这个小安可真不简单啊,对这些机关内部的人情关系吃得可真透。
“所以,咱们采取公开招聘的方式,能避免很多抹不开面的人情,也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表现。”
一直静静聆听的罗书记忍不住问:“什么号召?”
“在前天召开的全国劳动就业工作会议上,委员们通过了‘在国家统筹规划和指导下,劳动部门介绍就业、自愿组织起来就业和自谋职业相结合的方针’【1】,可不就正合这个意思吗?”说到时事政治,安然就不得不把现在严峻的就业形势与四月里废除干部终身制和老干部大规模隐退联系起来,那可就有说不完的话了。
这场考试不就是劳动厅介绍就业(机会),考得上的就是自愿组织就业,考不上的就是自谋职业……只要符合政策,那到时候如果真出了岔子,他们也是按政策办事,背不了锅。
安然话音方落,也不知道是谁带头,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是十二个人共事大半年来,有史以来第一次,其余十一个人一致的赞同某个人。
毕竟,大家都是天之骄子,平时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内心深处都是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其中最被看不上的恐怕就要数安然。
因为她笔试分数最低,还是个已婚已育妇女,整天只想着男人孩子和灶台的妇女,能成什么事呢?别给团队拖后腿就算好的,对吧?
可这一刻,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同志真的有两把刷子。这中刚开完的会,报纸上都还没大规模报道的,她居然就掌握了一手信息,这说明啥?
说明她就是一个随时蹲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面上看着云淡风轻,其实一旦枪响,她绝对是能第一个飞奔出去的……这中让你不得不承认她优秀的女同志,真是可恶。
她说的句句在理,罗书记也没啥说的,毕竟在这么个烫手山芋面前,这确实是最公平,最不容易得罪人的方式了。他做过基层工作,知道群众影响的重要性,要真是划片区招工,到时候没招上的肯定不服,闹事是小,闹出人命来那可是省里都要吃挂落的。
别说一个工作不会出人命,你连吃都不让人吃饱,还谈什么理智和克制呢?知识分子被逼到绝路上,干出的大事还少吗?
不得不说,这个小安同志确实是有点法子,也敢想敢说,其他几个是真的没想好,真的没主意吗?不,能考进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事成了无功,错了却要背锅,所以一个个装孙子呢,哼!
罗书记冷哼一声,一群大老爷们,还不如个女同志。
既然采纳了安然的建议,罗书记也懒得跟其他人费口舌,单独留下她商量细节,让她主持着把事情安排一下。不知是为了考验她,还是他真的很想听听她的意见,“你说说怎么个安排法?”
这个问题安然其实已经想过了,“招工肯定不能盲目的招,首先需要制定一个岗位需求表,需要哪些人,什么专业什么方向的人才,有哪些详细的要求,然后再出一份招聘公告,去各个劳动局门口张贴,保证宣传到位,最后就是考题怎么出,由什么人出,以及考场安排。”
她也不怵他,反正在工作言工作,罗刹也不是不讲道理,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补充着,安然就在本子上记着,想到什么再补充一下,整个计划就出来了。
“就这么办吧,你下去协调人手,争取半个月内做好给我。”
安然答应,心里迅速的过了一圈几大块工作,以及各人的优缺点,“书记您看这样行不行,岗位需求表我们去其他几个厂取取经,您来帮我们把关,招聘公告由秦京河来写,张贴宣传由钱文韬和王先进其他几名同志负责,出考题的事交给孔南风来,杨靖安排统筹考场,怎么样?”
条理清楚,分工明确,把每一个人的优缺点考虑到,尽量扬长避短,人尽其用不说,关键是她心里对各块工作的量了解得十分清楚,张贴宣传别看就一句话的事,其实是工作量最大的,全书城市好几个区好几个县,光张贴到劳动局门口不行,还得到各街道办知青办了解待业青年数量和基本情况,以及实地开动员会,这少了七八个人还真干不了。
罗书记有点不得劲。
他觉着这个女同志比他认为的有能力多了,他是既欣慰,又有点难堪。
当然,安然也不会记这中小仇,她有自信以后的很多年,她一定会让他看见自己的实力,所以笑着当没看见他的不不得劲。
***
一事顺,事事顺,工作局面打开后,沈秋霞的东西也卖光了,两个月时间不多不少正好又挣了一千八百块,相当于这一趟来回,用一千块本金挣了五千块净利润,这何止是暴利,简直就是暴利中的暴利啊!
他们一开始坚持要分安然九成,安然狠不下这个心,只说她六他们四,毕竟风险和辛苦都是他们在承担,她只是投资而已,不值得拿那么多,现在一下子分到三千块,她都傻眼了。
这真是一个遍地商机的年代啊,安雅当年没说错,只是她行动得太早了而已。要是让那个小女孩晚穿越几年,说不定现在正是她的天下。要不怎么说做事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呢?差点啥事情都难成。
一下子,安然就跃身成为了1980年的万元户,存款万元哦,还不包括她在阳城市的独栋,以及小海燕的大破烂房子,这一下子腰杆都能挺得更直了。
自己有了两千块钱,沈家两口子决定再这么干几次,多的不说,一年干两次,这日子就有盼头了。
与他们的跃跃欲试不一样,安然还是决定稳妥为主,这次同样只拿一千块本金,分成也只占三成,沈家两口子则倾尽全力拿出两千不算,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五百,带着三千五百块的货又上东北去了……等安然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份,安文野过完八岁生日,小学毕业了。
对于这个八岁的即将上初中的闺女,安然有点无所适从,虽然以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真正的要去初中部报到的时候,安然还是觉着太魔幻现实主义了,做梦也不敢这么做,玛丽苏也没这么苏的啊!
她才28岁,宋致远34岁,他们八岁的闺女就上初中了,当时送去学校的第一天,可真造成了一场不小的轰动。乌泱泱全是大高个的学校里,忽然来了个还扎冲天揪揪的小丫头说她是他们的同学,一问才八岁……整个学校沸腾了,她的同学们风中凌乱了,这就是赤.裸.裸的降维打击啊!
不过,安文野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的语文考得不太满意,才94分,妈妈虽然没说啥,但她知道妈妈不满意她语文比数学低这么多分……唉,语文她是真不怎么感兴趣诶,看见她就头大哦。
反正数学满分这是毋庸置疑的,她还从来没考过99分的数学呢!
因为天才少女安文野的加持,连带着安然在603大院也成了风云人物,现在谁不夸她教子教女有方?宋所长是大忙人,管不着孩子大家都知道,那教养孩子肯定是小安在付出啊,俩孩子的优秀其实就是她的军功章。
就连房平东和胡文静都把她好好的夸了一顿,安然心说:我闺女这样的天才,放谁手里那都是要成才的,超省心的好吗?
然而,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会想起上辈子的女儿,那么高的天赋被埋没,被磋磨,被毁了一辈子,她又心酸不已,心里对刘美芬的恨并未减少分毫……哪怕她已是个一无是处的瘫子。
***
孩子们开学后没几天,安然家里迎来了一个客人。
她看着门口这个白胖丰满的女人,一时有点恍惚,“银花姐?”
前年搬家的时候她还没这么胖呀,自己这两年没时间回去看她们,咋变化就这么大。
“小安忙呢正?”银花的样貌倒是没啥变化,只不过是身上多了点肉,双下巴都出来了,面色红润不少,关键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子。